眼前尽是那些鬼魂在嘶吼，折磨着他的神经，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以前从来不信鬼的，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觉得他只是为这世间留住了美丽。他觉得越美的事物就应该好好地珍藏，不能任它自己在外面受尽风吹雨打，最后慢慢地变得丑陋变得沧桑。他不喜欢满是风尘，饱经风霜的美，他喜欢的，是那种一见就为之动容，美得触目惊心，正击中他心房的美丽。

他不觉得他有错，可那纠缠着他的怨鬼却是那样地真实。脖颈上滑腻腻的触感让他突然感觉到了死亡。他要是死了，也有那样一个人把自己永远地留住，让时间在他身上静止，该多好啊。可是，这人间这么大，却没有一个人同他一般地痴恋着美丽。这世上，只有他最孤独。没有一个人能懂得他的爱好。

有那么一瞬的错觉，他好像回归了人间，走在密集的人群的中间，像是一个在正常不过的人，与周围熙熙攘攘的行人并无任何差别。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终于能融入这人群中了，他终于和他们一样了。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不该杀了那么多单纯无辜的人，他有罪。

只是一瞬地错觉，让玉琵琶觉得自己真是不可理喻。他怎么可以怀疑美丽，怎么可以否认自己。这世上大概唯有死神能让扰乱他的心智，侵蚀他的灵魂。

四周鬼哭狼嚎，一声一声地，尖锐无比。玉琵琶颓然地坐在地上，呆愣地仰头看着华三更那冷峻的脸。大红色的衣裳那样地刺目，像极了他每次剥完皮，抽完筋，剔完骨的颜色。红地让他觉得有种格外的与众不同的美丽。

“你是死神吗？“唯有死神才能扰乱他的心智，唯有死神才能夺走他对美的痴恋，唯有死神，能有那般极致的红，带着浓浓地血腥死亡的红。

华三更看着瞳孔涣散，神识不清的玉琵琶，不再言语。只是抬起头，向他身后望去。

一阵闷响。

玉琵琶倒在地上，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虔诚跪拜的姿势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看向墙角的那把精致的琵琶。

一双白色绣了金线的鞋子落入眼帘，来人一袭白衣，身材颀长，相貌俊郎，一双桃花眼满是怡然自得。

“游魂野鬼，听我召令。进我瓶中，万物归一。“

来人拿着一个玉瓶，举过头顶。语声刚落，房里半空中那尖叫的鬼影便纷纷钻进了玉瓶中。

华三更看着那白衣男子旁若无人地盖好了玉瓶，放入了袖中，道，“奉三，你来地太迟了吧。“

那白衣男子微微一笑，跨过玉琵琶的尸体，向华三更走来。径直走到了床边，然后单膝跪了下去，抬起头望着那红衣女子。

“不早不迟。来地刚刚好。“

华三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又俊俏又可爱的脸，他分明就是迟了，却不瘟不火地淡淡一笑，没有一丝一毫地歉疚之意。

“奉三。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仆从。你这高傲骄矜，志得意满的姿态，是做给你的主人看吗？“

“小主子莫要生气，奉三可没有抛下小主子。“

“把你的那个小字去掉。“华三更冷冷地说。

“是，主子。“奉三还是含着笑意，语气里有些安抚之意。

华三更看着那仆从不甚恭敬的模样明明很生气，可听着他那语气里的安抚之意，莫名其妙地生出奉三是在哄她的感觉，好像她是个闹脾气撒娇的小孩子。让她想发火都发不出来。动了动嘴唇，却又不知道该骂还是该转移话题。

“就算全天人都抛弃了你，奉三也永远都不会丢下你。奉三会陪着你，这一生一世。“

奉三冷不丁丢出一句话，让华三更有些目瞪口呆。一副看神经病的模样瞅了奉三几眼，还是那副不瘟不火不死不活的微笑模样，却偏偏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说是陌上公子人如玉，在奉三的身上倒莫名有些温润如玉的影子。

华三更有些不自在，挪了挪身子，嘴张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四下里乱飘，最后指了指墙上那副装裱好的画。

“那个脸谱画地栩栩如生，倒挺好看的。“

奉三不置可否，不咸不淡地说，“主子要是喜欢，那就把它带回去吧。“

“这别人的东西。我带走了，不好吧……“

奉三笑着，“没什么。反正玉琵琶的命你都要了，还在乎玉琵琶的一个藏品吗？“

华三更沉吟片刻，莫名觉得奉三的笑意里有些意味不明。

“哦，对了，我看这个玉琵琶这身皮不错，细皮嫩肉的。要不我给你剥下来留着下次给你做皮囊的时候用吧。也省的我再给你到处找皮。“

华三更愣了愣，像这种惨无人道的事，一般都是她才会干。可今天奉三倒一反常态。这还是奉三吗？

“他死都死了，你怎么……“虽然是她下令的要让玉琵琶死，那也是他罪有应得，意图伤害她，可人死了还要剥皮抽筋就不好了吧。

奉三剑眉一挑，唇角一勾，有些轻佻地说道，“对了，反正都死了。让他死后还能有点价值，不好吗？“

这样的奉三让华三更有些奇怪，可奉三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要做什么事。

“好吧，你想剥就剥吧。但是，别见血哦！我不喜欢血腥味太重的皮囊。“

“那是自然。奉三的手艺，主子只管放心。“

奉三答应着，心里却想，他在这华三更身边待着，手上总归是沾染了不少的鲜血。这以后这人间一世过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好地回归正道了。他是不能随意杀人的，可自从做了华三更的式神，便身不由己。时间一长，便把生杀予夺当成最普通不过的事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见到一些让人不舒服的事，总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许人间就是这样。每个争权夺利，爱恨情仇的背后都是用人命来抵偿的。朝堂，江湖。腥风血雨，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华三更杀戮的背后又是为了什么呢？

奉三想着便当场拿出一把小刀，刺向了玉琵琶耳际与发鬓交汇处，再轻轻地一挑，灵活地剥开了一点开口。

华三更还坐在床上，看奉三大展手艺。看着看着，眼睛又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墙上那个“脸谱“上。

美丽，精致，却又刻板僵硬，明明眼神空洞洞地，可一层一层地厚厚妆容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细长眼中好像藏着灵魂似的。

华三更着迷似的下了床，一步一步走到那“脸谱“跟前。认真地端详那“脸谱“。

粉面含黛，斜眉如鬓，嘴角紧抿，即便是有厚重的妆容，也能看得出本身那姣好的容貌。

“这画……画的是谁呢？“

华三更无意识地问出这句，正在细心剥皮的奉三闻言头也不抬地开了口，“这画栩栩如生不是吗？“

“是……栩栩如生。为什么呢？“华三更抚摸着那脸谱，甚至连触感都那般地细腻光滑，与众不同，“连纸张都这般地……“

“这般地细腻真实吗？因为你以为的脸谱其实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真正的脸皮。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脸皮。“

“什么？“

“你那么吃惊做什么？好像我现在不是在剥皮似的。“奉三已经把玉琵琶身上的皮剥下了一大半。

华三更确实是惊骇不已。怪不得，会这般地形象生动。她从一醒来，就觉察到这房间与众不同的气息。这里藏着很多亡魂。

甚至连这副精美的画，也是脸皮做成的。

“这脸皮的主人是谁？又如何会在这里？“

“一个南理城戏院里的过气小生。性格刚硬，宁折不屈，半点不懂得曲意逢迎。这样一个人在戏院里又怎么能待的久？在舞台上戏唱地好，可下了舞台，一点也不愿意做戏。在戏院里麻烦惹地多了，被戏院老板赶了出来，流落街头。所有曾经看过他唱过的戏的人，都爱极了他。舞台上他的那一颦一笑，都牵动着观众的心。然而不幸的是，他刚被戏院赶出来就遇上了玉琵琶。玉琵琶说他很是喜欢他的戏，想收留他在他那儿住下。那小生同意了。后来，玉琵琶便暴露他的真面目。那小生抵死不从，拼命逃离。被玉琵琶抓了回来，灌了放了蒙汗药的酒。最后活生生地把他的脸皮剥了下来。然后把那脸皮洗地干干净净，又重新画上了那小生在舞台上唱戏时的妆容。“

“活着剥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