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琳，陶文琅面前各有一书案，文房四宝齐全，高大家手持着戒尺在小书厅里来回踱步，言道：“德容言功，乃女子立身之本也，尖酸轻浮忌之，嫉恨刻薄忌之……”她正踱步到窗边，见了陶文瑜领着丫鬟由外而入，嘴角挑出一个笑来，声音更大些：“这世上便有一种人，心比天高自以为第一聪明，常做了人眼中不识时务之人而不自知，可见德行为四善之首当之无愧。”

陶文瑜屋外听了，知道是在说给自己听的，这几日她诓了高大家的课，日日亲近庄师傅，生生打了高大家的脸，可高大家自己不也是进了次宫，跟公主偶然有个答对，出来便自诩为公主陪读吗？那她在庄大士教训陶文姜之时旁听几句，日后或是议亲，或是姑娘们交际托了是庄大士的爱徒，便有了能拿的出手的说辞来，又有何不可呢？可恨二姐姐一早带着庄秀姑娘去了自家庄子上，之前一点儿风声没放出来，不是瞒着她又是什么呢？她本就疑心陶文姜等人厌弃了她，此刻听了高大家的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进退两难，可若此刻不进去倒坐实了她自讨没趣了。

陶文瑜挺了挺胸，迈进书厅，先给高大家行礼，笑得腼腆：“二姐姐连着几天求我陪了做功课，真真愁煞人，好在我知道她今日出了门，才得了空来正经上学。”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了，左右环顾一下问道：“今日是读书，还是写字？”

陶文琳没答话，陶文琅小声道：“高师傅在讲女训，女戒的道理。”

陶文瑜啊了一声，脸上笑着，心里却骂，每日里拿这些烂腐的东西来糊弄她们姐妹，她跟着庄大士听了几天，觉得比跟着高大家一年还要受益多些。

高大家笑了一声，对陶文瑜道：“正在说着德容言功的道理，你们姐妹也当懂礼仪知行止，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止，不死何俟？人而无礼，何不遄死？”

这确是诗经中的一节，以黄鼠为比，讽刺世间没脸没皮，不懂进退的鼠辈不应苟活于世，合该速死！

陶文瑜怎会听不明白，当下就白了一张小脸，枉她平日里能噀玉喷珠，也是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姑娘，纵有个不是也不曾得恶言恶语，顿时气得手脚发抖吐不出一个字来。

陶文琅不明白四妹妹为何执着于庄大士，在她看来能教导她们女子本分的高大家已然很好，庄大士嘴里那些高山流水，奇闻异事虽然新鲜到底太缥缈，庄大士嘴里的仕途经济更是与她不能相干，她耳朵软，心肠更软，见陶文瑜泫然欲泣的样子便轻轻拉了拉长姐的衣袖。陶文琳是嫡长房嫡长女，她若开了口，高大家自然不会再为难四妹妹。

陶文琳不动如山，陶文瑜先种下了因，自然得这个果儿，若是不忿大可自己顶了过去，或是捂着脸跑出去请老太太做主，这话儿既然扯到了陶家的二姑娘，老太太还能偏帮高大家一个外人不成？她们这些人跟着高大家说是读书明理，与她人相比不过就是混日子，偏高大家嘴里念着德容言功，自己个儿心眼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惯会看人下菜碟，将对庄大士的恶嫉倒都撒在一个十来岁的庶房姑娘身上，摆明了欺她无人撑腰，这学当真不上也罢！

此时若有人出来答言将话题儿错开去，陶文瑜不过恼一时算了，偏偏姐妹们一个不敢言，一个不愿管，对面的高大家眼神中透着几分得意，几分讥讽直直刺进陶文瑜的心窝子里，放在书案上的手微微发抖，慢慢攥了起来。

陶文瑜紧闭了双唇，就要掀案而起，门口响起轻轻柔柔的一个声音儿：“叨扰姑娘们读书，都是奴婢的不是，可庄大士交待奴婢的差事也要紧，劳烦四姑娘出来一下可好？”

陶文瑜缓缓站起身来，见来人竟是黄氏身边的大丫头宝珠，状似神游般喃喃问道：“庄师傅？何事？”

宝珠只当没看见陶文瑜红了的眼圈和书厅里的异样，走到陶文瑜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庄大士说四姑娘是个好学生，有您陪着我家姑娘读书，近日里进益倒快，她昨晚儿翻出一块端砚来让奴婢交给四姑娘，偏偏奴婢早起事多竟混忘了，后来知道四姑娘在上学，可不得用砚，就紧忙送来了。”

方才还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滚，宝珠笑道：“看来这被庄大士收着的石头还真是个宝贝，四姑娘懂行才激动哭了。”第一文学网n1x

陶文瑜噗嗤一笑，止了哭，摸着那端砚道：“哪里是破石头，翰林院里都找不出来第二块来呢，庄师傅给了我，也不怕辱没了他。”

宝珠笑道：“庄大士能赠此物给姑娘，便是在庄大士心里再没第二个人能衬得起此砚了。”

陶文瑜又要掉眼泪，笑着谢过了宝珠，再回转头来面对一脸错愕尴尬的高大家，早已心平气和。

陶文琳将这景尽收眼底，上位者一言天庭，一言地狱！她为何不能做予舍予夺得那位？！

陶文姜穿着薄衫，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温泉池中，双手不时撩起水纹嬉戏，嘴里道：“四妹妹扰了师傅授课，师傅还留着后招给她解围，当真是凌云劲竹真君子，空谷幽兰绝美人。”

庄昭华泡在温泉里，喝着庄秀方才亲倒的淡酒，人也放松很多，听了陶文姜似是而非的奉承话，笑道：“她只懂进，却将后路堵死了，也是年纪小不懂左右逢源的缘故。有了这一次想必她日后行事更周全，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理家的好手！”

陶文姜继续嬉笑道：“我知道师傅为我保驾护航呢，您老人家怕她心里忌恨我，才愿费这个心力，多早晚时我赔师傅更好的砚台来！”

庄昭华长吁一声，感慨道：“你能懂师傅的苦心，不怪为师严苛，我便心满意足，十方，百方砚台再送出去又能如何？”

陶文姜也有些动容，趴在庄昭华耳边轻轻道：“我懂得，学士府门阀不算顶高，人事却极繁杂，师傅怕我以后受委屈，巴不得让我一日间就能学到十成道行，师傅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可若真有一天连师傅也弃我不顾，那文姜何必在世上苟延残喘。”

庄昭华看着陶文姜，一双桃花眼源自黄氏，清澈深情承自其父，让人如何割舍，她以额头触了陶文姜的，安抚道：“你娘亲不要你，师傅都不会不要你的。”

庄秀拿了薄毯而入，见了此景，笑道：“明师之恩，重于父母多矣，古人不欺我。”

陶文姜冲庄秀使了鬼脸，庄昭华难得有如此真情流露的时候，不免也有些尴尬，又自饮了两杯酒，渐渐觉得困倦起来，看着庄秀和陶文姜的面容都有些恍惚，喃喃道：“这温泉水不宜久泡，再饮了些酒水，更觉疲惫。”

庄秀将薄毯盖在庄昭华身上，劝道：“母亲累了不如回房先歇会儿，晚些再唤母亲起来用膳。”

庄昭华打了哈欠点头，由着庄秀为她擦身穿衣，只觉四肢酸软，神思困倦，恨不得立时倒头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