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寂静肃杀。
一声凄厉的鹰唳划破了平静的天空,响遏行云。
密林深处一声暗哨响起,西北高空上盘旋的鹰隼似乎找到了猎物,清鸣一声后俯冲而下。
“快,前面就是荆州!等我们出了这片林子,任凭他李纾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抓到我们。”
猎鹰急行,凌厉的罡风穿林而过,身后奔腾的马蹄声渐渐逼近,震得两人腿脚发软。
男子的喘息声渐渐急促。
“李纾折损了不少暗卫,若是落到他手里,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林叶簌簌落下,裴清的眼里染上了一股疯狂的杀意。
没想到只是拐走了一个闺阁女子,竟引得相府近百人追杀他!
狠狠的咽了一口血沫,裴清将眼底的猩红压了下去,再回头时已经变回了那个慌乱无措的少年郎。
李慕宜捂着疼痛的小腹,被他拉拽着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两旁伸出的荆棘划破了她的小臂,又痒又疼的正往外渗血。
舌苔上残留着一股药味,又甘又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血气腥甜。
过了密林,真的能逃脱吗?
“啁——”
赤腹鹰长唳一声,贴着她头顶划过,被鹰羽携来的劲风一扫,李慕宜贴着地滚到了树根下。
裴清被她带倒,腹间的刀伤开始渗血,疼得面色惨白。
“我跑不动了,你别管我自己逃吧。”李慕宜倒在树边,脱力的感觉让她两腿发颤。
生机就在眼前,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身后有数人追踪不休,头上还有一只巨大的鹰隼盘旋监视。
伤了腿,跑不掉了……
李慕宜大口的呼吸着,头顶巨大的黑影遮掩了密林中本就微不可见的光。
一声暴喝突然从她的身后响起:“放下女君,饶你全尸速死!”
他们追上来了!
“走!”裴清忍着腹间的疼痛,企图把她拉起来,但是已经晚了。
密林里迅速窜出数十黑衣轻骑,将两人团团围拢,李慕宜被他拥在怀里,背靠着颤抖的温热,眼前阵阵发黑。
“我与慕宜两情相悦,亦有婚书为证,你们在天子脚下私设暗牢,囚禁良民,如此罔顾律法,就不怕天子降罪吗!”他的声音颤抖,却将她护得很紧。
感觉身后的衣衫被翻动,一页红笺被裴清掏出来丢到了地上,落在她脚下不远。
李慕宜看了一眼,那是一页婚书,隐约可见两个手书的名字,李慕宜,裴清……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跟他写了婚书……
压下重重疑惑,李慕宜知道现在根本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借着裴清的力道,咬牙站了起来。
红笺被一双黑靴踩进了泥里,狠狠碾了一下。
黑衣嘲讽笑道:“女君身份尊贵,岂会和你一介贱民私定终身?必定是遭了你的胁迫!”
刀剑横在两人身前,李慕宜被刺眼的刀光一晃,零碎的记忆在脑中浮现,激得她一疼,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李慕宜朝身边看了一眼。
他伤得很重,腹间有一道可怖刀伤,凝固的血迹已经和衣衫粘在了一起。
“裴清。”李慕宜看着他,压低了声音贴近他耳侧,“我忘记了很多事情,连你我的过往,都忘得一干二净。”
看了眼那纸脏污不堪的婚书,接着说道:“你这么做值得吗?”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又或许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向来温和的裴清被逼出了一股血性。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我裴清做事从不问结果。”
他现在的模样十分狼狈,和三天前那个风度翩翩的丹青先生相差甚远。
李慕宜正被他护着,和一帮黑衣对峙,忽听东边的密林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带着寒芒的兵刃乱砍过后,一列黑衣轻骑破林而出,一道锦衣从轻骑组成的人墙后露了出来。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张方脸,不怒自威,身前锦衣金线走鹤纹,头顶乌纱未取,腰佩黑金官牌。
他一出来,周围的黑衣轻骑都恭敬的退到他的身后,架在她面前的刀刃也一并收了回去。
李纾!
他竟然亲自来了!
密林很静,李慕宜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声,即便围拢了这么多人,依旧只能听到他们两人的声音,很显然,其余的人都是内功高手。
李纾从身侧抽出一把长剑,刀刃划过剑鞘带出一股寒意,李慕宜察觉到裴清朝后退了退。
他在害怕。
李慕宜心里暗叹,腿脚却重得像是灌了铅,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从黑衣手里取下的长剑十分锐利,刀尖划过火花四迸,地上留下一道深而长的剑痕,带着寒芒的刀刃在她脚边绕了一下,最后慢悠悠的停在了婚书上。
李慕宜急促的呼吸着,她隐隐觉得那剑刚才想要划的其实是她的脚。
那对阴鹜的眼睛扫过婚书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名字,在裴清二字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她身上:“我的好女儿啊。”
冰冷的刀刃一寸寸提起,指向她的眉心,李纾寒凉的眼神在她身上剜了一遍,怒喝一声:“你想要燕京满城皆知,我相府女君为了一个荆州贱民,自愿私奔为妾吗?”
许是太过生气,李纾气极反笑,望向她身后不断后退的人:“你若杀了他,今日过后还是我李纾的女儿。”
长剑递到了她手里,李慕宜颤抖着手接过长剑,对上裴清幽深的眸子,记忆像是冲破了枷锁,铺天盖地的涌出来。
裴清,荆州人士,年十八,擅丹青,丞相慕之,召为门客。
及笄之年,松花酿酒,红纸成笺,私许终身……
李慕宜握着尚余温热的剑柄,慢慢的朝前走了一步,眼前这张脸和她被囚暗牢时遇到的少年相合。
她十六年来最欢乐的日子都是裴清给的……
“他若不死,今日你二人便葬于此,做对亡命鸳鸯。”
“帝王的赐婚圣旨已下,名冠燕京的谢六郎,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小的画师?”
李纾胜券在握的看着她,仿佛光是谢六郎之名就足以让她回心转意。
可他不知道,暗牢中用来废去内力的秘药太过刚劲霸道,在暗牢里待了十天的李慕宜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亲爹都不认得,更别提什么谢六郎了!
李慕宜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撞懵了,无边的痛苦淹没了她。
断篇残章的记忆在脑中不断交叠,可她依稀记得不该是这样的。
李纾在燕都横行霸道,一手遮天,连帝王之命都不放在眼里,戏杀朝臣,指鹿为马更是常事。
他有十几个儿女,少她一个,对李纾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剑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时刻提醒着她,这不是一场说笑。
和裴清埋骨松林,做对亡命鸳鸯?
还是手刃情郎,做回相府的女君,待来日,或许会有复仇之时?
李慕宜握紧了手里的长剑,定定的看向靠在树上的裴清。
他的脸上带着血污,唇色惨白,狼狈不堪。
腹部受伤,即便他拼死一搏,也逃不出李纾的围杀。
似乎,没得选了……
“对不住。”
巨大的痛楚从肩甲处传来,裴清不可置信的看着几乎贯穿了身体的长剑,不断涌出的鲜血沾满了身前的衣襟。
他抬头看向那张带着惊惧和无奈的俏脸,仿佛见到了深渊中最可怕的妖魔。
那个面若桃花的姑娘,带着娇弱,惊惧,将长剑刺向了他的胸膛。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他的瞳术明明已经成功了,她此刻该以为自己是她的情郎。
怎么会舍得对他挥剑相向……
那双黑眸渐渐失去了焦距,李慕宜惶然松开了手,那柄长剑插在裴清的身上,鲜血不断的涌出来,他背靠着松树慢慢滑落。
象征着生命的温热渐渐消散,裴清倒在树下,看着她半晌,低头自嘲一笑:“我裴清今日,才终知悔为何物了。”
李纾见怪不怪,仿佛这才该是他的女儿,李慕宜生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天色渐暗,风雨欲来。
密林里发生的一切被一场暴雨清洗得干干净净。
燕京三月的天,澄澈宁静,囚禁后院多日的相府女君,终于被帝王的一道赐婚圣旨救出了暗牢。
相府中自幼送往荆州养病的嫡出女君回来了,府里的人又好奇又不敢前去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