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冷,空气中泛着薄雾。
不甚平整的街道用碎石铺了,马车走在上面发出富有节奏的喀拉喀拉声,就像是绞刑架升高时的动静。
两旁是低矮的屋子,一间间石砖磊着的,炊烟自上方徐徐冒出,在空中飘起灰色的缎带。
街灯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这种天气下点灯人都迟迟不出现,也没有人抱怨,倒是灯柱那里着的布帘在猎猎作响,绣着安卡尔王国特有的花纹,算是勉强给镇子添了些许生气。
马车的动静起初不是很明显,但是随着距离的拉近越发响亮起来,仔细地听,还不是单匹马儿的嘶鸣,而是好几匹——嘴里吐着白烟,脚下却不停,并排跑在人烟稀少的街上。
轮廓显现出来,是叫人大吃一惊的;那是埃尔贝里伯爵的徽章,就刻在马车的一侧,镀的金箔微微发亮。
马车只有一辆,这很不寻常。能坐在这样马车里的都是大人物,平日出行几乎是要填满一条大道,镇子上的人都垂手在街道两边羡慕地望着,穿锁子甲的士兵前后拥簇,提着盾牌和长枪大声喝骂,还要有穿长袍的魔导师坐在后面的马车里闭目养神——这才是伯爵出行的排场。
但单架马车,也不像是遇到了劫匪,那多多少少都要留下点痕迹,这种情形几乎是没有见过。
坐在马车前座的车夫稳稳地拽着鞭子,抿着嘴看向前方,脸上镇定自若,眼神凌厉,看起来还有一股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后座的帘幕更不简单,上面的图案是一个菱形被十字剑穿过,白色的标志在黑布上极为显眼。
菱形代表了神殿,十字剑则是王国禁卫军,二者加在一起叫人觉得匪夷所思,而帘幕是挂在伯爵的马车上,就算是最熟悉王都的子爵也对这辆马车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把目光拉进马车的帘幕后,两个人正严肃地坐着。还有一个男子身上虽然穿了礼服,却没扣领子,蓄了一脸乱糟糟的胡须,头发像个鸟窝般随意。此刻他一手捏开了一颗核桃抛进嘴里,一手拿着一瓶鸡尾酒津津有味地喝着,眼神不住往窗外飘。
另外两个,一男一女,男的是标准贵族打扮,深蓝色长袍有华丽的银色纹路,左胸是埃尔贝里家族徽章,腰间挂了轻剑,双手放在膝盖上笔直地坐着。
女孩年纪不大,约莫十六七岁,娇小的体型在长裙下一览无遗,素白的打扮让她像是河莲般美丽,及肩的柔顺黑发扎成马尾辫,眼睛如黑曜石一样炯炯有神。
“亲爱的弗兰克,一会见到那个伟大的狩魔人后,出面谈判是你负责吗?”
头发乱糟糟的壮硕男子动了动,往后一靠,精致的沙发座椅委屈地皱成了一团。
“霍顿,只要你不杀了他我就谢天谢地了。”弗兰克脸上神色如常,但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沙发有一丝同情,但表情掩饰得恰到好处。
“杀了他?一个狩魔人?大少爷,你别开玩笑了——他们的传说可是从你还在母亲肚子游泳时就开始流传起来,虽然现在低调了不少。”
“他已经很久没有狩猎了,所以正是如此才给我们一个机会。”弗兰克轻轻转动脖子,“那些传奇我可请不动。这一位在特洛伊小镇住了将近二十年,听说期间完全没有离开过,那年的悲剧对他来说打击太大了。”
“背叛永远都是解不开的绳。”霍顿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个传遍半个大陆的悲剧传说。
晨雾中传来阵阵钟声,一遍遍回荡在特洛伊的土地上。镇子中央教堂那钟楼上出现了一个身影,稳定而有力地来回摇晃着。
车内三人撩开窗户的帘子,霍顿长呼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好久都没有离开王都的乌烟瘴气了。这钟声,真是让人闭目凝神啊。”
“霍顿先生,闭目凝神不是这样用的。”女孩翻了个白眼,聚精会神地盯着钟楼,仿佛在找出和王都的不同之处。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们听的懂就行。”霍顿扭扭脖子,“各位,准备直面传奇吧。”
......
“麦凯格,天气好冷哦。”
老婆婆穿着棉袍,在门外拿着枯枝扫帚,卖力地干活。
“是的呢,桑依婆婆。”
沙哑的声音从矮房内传来,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麦凯格,人好少哦。”
沥沥的水声响起,还听到有人啧了一声。
“是的呢,桑依婆婆。”
“麦凯格,尿尿小心哦,天气冷,别冻成冰棍了。”
“是......桑依婆婆,不会的啦。”
沙哑的声音顿了顿。
“麦凯格,有马车来了哦。”
“嗯?”
片刻,一个披着灰色斗篷,穿着灰色厚布衣和短靴的男人从肮脏的玻璃窗后看了出来,伸手推开门,他摘下手套摸了摸鼻子。
眯起眼睛,他从来不会质疑桑依婆婆的听力,天知道这个老巫婆是怎么如此敏锐的。
晨钟的声音浑厚而悠长,街道上开始有了点生气,房子的窗户一扇扇悄声打开。街道远远的另一头,果真有马车驶了过来,三匹毛色发亮的壮马卖力地跑着,马蹄敲击在空旷的街道上。
“是埃尔贝里伯爵的车——只有一辆。”麦凯格掏出扁瓶,喝了口气味强烈的烧酒,打个饱嗝。
“你是喝了太多尿吗?等等,一辆马车?里面坐着的总不会是税官吧。那混蛋上个星期才来过......”
“桑依婆婆,他没收你的钱。”麦凯格挨在窗边,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脸上淡淡的疤痕开始泛红,像是注入了某种生命力。
“你看到收钱的人总是要警觉的。不然倒霉的就是下一个——”桑依婆婆停下扫地,抬头。
麦凯格指了指马车的方向,后者已经近了很多,能看清车夫的五官。
桑依婆婆默默站着。风突然颤动了一下,有可怕的气势在一瞬间被释放了出来,横扫数百米的街道,然后随即消失不见。老婆婆重新弯下腰,继续扫地。
“怎么样,后生可畏?”麦凯格兴致缺缺地走回屋里,打趣道。
“没什么,一个五阶的小毛孩,倒是车子里面看不太清楚。”桑依婆婆扫干净了屋前的尘土,把扫帚一丢,用力地咳了两声。
“你的肺病真的不要紧嘛?”麦凯格端出一碗汤,和老人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雾气升腾,融进了这平凡小镇的风景中。
两人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就像无数个早晨那样,仔细去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却是和任何居民都要不同。
至少没有哪些居民会把刺杀国王当成喜剧故事分享,主角还是自己,然后调侃一下魔蜥狩猎的失败案例,最后谈谈神殿祭司长童年时尿裤子的经历。
但是两人都没有主动问起对方的事,轻松地避开这个话题,维持着超乎寻常的默契。
“然后,他就告诉我,公爵的妻子其实很难看,害得他失眠了一个晚上,哈哈哈哈嗝。”麦凯格笑了笑,“对了,你不觉得它在减速吗?”
“什么?公爵的妻子?哦不,马车,对的,它在减速,然后朝我们来了。”
桑依婆婆咦了一声,“他们是来听故事的吗?”
麦凯格摇摇头,叹了口气,“是的,很有可能。去准备点酒吧,我猜今天的拼酒活动要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