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熙向来觉得，不必要的场合，礼到了，人到不到也就无所谓了，更何况他此时身上还带着伤。

右相四十寿辰，连陛下都特赐了不老松，又称龙血树，俗语有云“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可见陛下对其爱重。

更何况，今晨右相府请帖都递到门上了，所以他…不到也得到。

独在北郡两年，他没少做关于阳城名士的功课，迎面走来一个大角，虽不在功课之列，裴文熙却是认得的，他微曲身子，行礼道：“王爷…”

晚辈中，裴文熙也算个争气的，不到两年，就从委署骁骑尉直升为四品安北将军，英气比之裴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回城后，见过你母亲没有？”

师父说成骏王同她有些渊源，裴文熙瞧着他为自己谋的这个职位，差不多得出了结论，这个渊源…要多浅…有多浅。

此时成骏王还能问起师父，裴文熙着实也有些受宠若惊：“回王爷，臣刚回阳城，府中事务繁杂，一直未回禁越，所以不曾见过母亲。”

成骏王想起裴云孤冷的性子，颔首道:“闲时回去看看她，眼下年关将至，南疆不安定，陛下或许会派你过去。”

成骏王这般提点自己，不像只是点头之交淡如水的关系，裴文熙摸不着头绪:“是，谢王爷提点。”

成骏王没有多言，径直走开，程凌跟在身后，目光落在裴文熙身上，只一瞬，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了，匆匆挪开。

整场寿宴，裴文熙相熟的人，不到十个，他只能凭着画卷的隐约印象与人招呼，好在也结识了不少人。

奴仆传声道：“开席”。

众人往宴席行去，歌姬舞妓聚于庭中，宴席自右相主位，两侧分席而坐，赵炎今日身着金色细纹长袍，整个人俊朗非常，咋一看赵炎和柳承言都很好继承了两位相爷的容貌和气势。

右相举杯致谢到场诸位，裴文熙虽官至四品，可同两三品的官员一比，他坐的位置就不那么显眼，如此也好，少了很多应酬。

他怎么也没料到，身旁坐了两个酒鬼，御史中丞自入席就没有断过敬酒，裴文熙能挡则挡，可架不住太常寺少卿也一起灌，这酒是不可多得的好酒，不多时人已有些眩晕，伤口隐隐作痛。

御史中丞喝得高兴，一只手搭过裴文熙肩头，伤口猛地一痛，裴文熙站起身来。

两人俱是一愣，他不着痕迹道：“下官不胜酒力，去如个厕…”

御史中丞恍然大悟，嘱他早些回来，又同太常寺少卿继续饮酒。

裴文熙拐过假山石，明显感到伤口在流血，还好凤召为他多垫了几层，只不过现在回席，又会被那两个酒鬼拉着灌他。

他闲逛了好久，见弯就拐，见路就走，行到一处停了下来。

侍卫守着一处园子，前有一人想要进去，被挡了出来。

裴文熙沿着假山攀援过去，胳膊又是一疼，这酒的后劲太大，他脑子都是懵的。

待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园子里，好几批巡逻的人路过，他又躲到山石后面，掐准时机，往里走去。

外面戒严，里面却杳无人迹，园子里空气清新，他退着步子行走，时而眯着双眼，场景中出现几个梨树，突然熟悉起来，他猛地转过身，眼前景色让他为之一震。

梨林！夜风寒凉，朦胧月色中映出一座凉亭，他甩了甩脑袋，眼前之景却半分变化。

他回身望向林外，景色与此处却不是连成一景的，天差地别，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害怕。

裴文熙面色苍白，靠近凉亭，石柱上甚至也有利剑砍过的痕迹，只是这道剑痕同净华寺石柱上的很不一样，力道太深，挥剑之力早已不能同日而语。

一切的一切都同净华寺的梨林太过相似，最大不同便是，凉亭之外的那片湖泊，净华寺凉亭之后，是万丈悬崖…

梨叶缤纷落下，迭起层层萧瑟，佳人纤手早已不似经年如水似玉，结起粗糙的厚茧，抚摸上石柱剑痕，尽是年华逝去、沧桑之感，他望着湖泊，水中微微漾起净华寺梨林之景。

裴文熙觉得自己醉了，甚至觉得自己实实在在看到的这一切，都不过是酒后幻象罢了。

他漫无目的坐在石凳上，桌上亦摆着一盘棋，是她未下完的棋局，手指在棋盒中游走，拾起一枚黑子，落于棋盘，像是完成了一个遗憾。

他好想时间都回到从前，回到爹爹娘亲都还在世的那段日子…就算脸上重新长满紫藤，他也愿意….

脚步声响起，裴文熙微微仰起脑袋，他一身银灰长袍，冠若严松庄重，身似夏竹之姿，雅人深致，眉间带着一丝戾气。

柳承言似乎比记忆中更高，容貌长开些，更好看了，整个人英气十足。

裴文熙有些不支，脑袋侧躺在石桌上，浅声道：“你来了？我赢不过你，这棋我还是输了…”

幻影竟然开口说话，声音十分清冷：“我…是谁？”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裴文熙坐直身子，莫名好笑。

幻影走近，坐在石桌对面，看上去不太高兴：“你知道…我是谁？”

裴文熙笑到最后竟有些凄凉，也对…他一直没告诉自己名字:“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这番谈话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柳承言小心翼翼拾起那枚黑棋，无明业火蹿至眼底:“裴将军喝醉了…”

裴文熙被这声将军唤回一丝清醒，脑袋却还是乱成一团浆糊，他起身往前几步，跑下凉亭，蹲在湖泊边。

水面映射出自己的影子，忽然鼻子一酸，红了眼眶低声道：“这…不是我…我是谁？”

幻影缓缓走下凉亭，银灰长袍立于身侧：“将军怎么到这里面来的?”

裴文熙缩成一团，微微仰首，看清楚柳承言容貌，他以为自己还是那时的小女孩：“巧合吧…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到这里的。”

他迷茫的将手伸进水里，往上一掀，水花如细雨落下，柳承言也不避，任水溅湿衣摆：“巧合？裴将军觉得这话有几分可信?”

裴文熙脑子不太够用，她记得娘亲去上香了，自己只是寻了个地方看花，哪来的什么看守：“我只是找了个地方看花，我没见着有人看守…”

柳承言抬眸，梨树秋至皆以叶落，林内都是颓枝末叶：“临暮秋之际，林内并无一处芳菲…”

裴文熙瞧着他，说不清心里那份躁动是什么，整个人好难受：“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