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街,114号,希尔斯迅捷武道馆。
今日王朔来的比平常更晚。
他走进道场时,学员们已经散去。
夜晚的道场中却并不冷清,反而比平常人更多。
今天有一场小小的比赛。
王朔瞄了一眼,铁丝笼外围满了观众。台上的两人扭打在一起,浑身是汗,脸上都破了口子,鲜血淋漓。每一拳挥出,混着血的汗水便四周挥洒而出,带起一阵阵欢呼雀跃。
显然,是表演赛。
格斗家也是要恰饭的嘛。
王朔理解,但没什么兴趣。
他把眼镜的语音识别调到最低一档,除非有人主动呼喊,否则不会响应。
王朔转过头来,抓起眼前的杠铃开始卧推。
失聪已经三年了。
从最初的不安惊恐,到现在的淡定自若。
王朔逐渐接受了失去听力的种种弊端,琢磨出了不少好处。
不会被外界噪音干扰。可以选择性失聪。不想听到的话一句也听不到。
当然,由于生理缺陷而被排斥的冷暴力是不可避免的。
但王朔是个心理调节能力很强的人,任何冷嘲热讽都没法在他心中留下深痕。
对于那些把精力用在嘲讽他的人,王朔心里只觉得好笑,甚至隐约有种优越感。
但是。
王朔至今依旧牢牢记得。
三年前,军队围攻邪教组织基地。
出于对邪教徒诡奇能力的考量,军队使用了最实际也最有效的战术——导弹洗地。
这个判断本身是正确的。
被轰炸过后的邪教组织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军队获得了大胜。
他们只付出了小小的代价。
那一瞬间,刚刚醒来的王朔尚未理解现实,袭来的导弹便在他身后爆炸。
冲击波摧毁了他二十五年的人生,火焰膨胀升腾,热浪如海啸,将他吞没裹挟,视野反复颠覆。最后,他眼前一片朦胧,闷热的泥沙贴着脸颊,几块碎石硌着颧骨生疼。他不感到热,也不觉得冷,嘈杂消失,耳旁寂静,茫然渐渐,取而代之的,是压倒一切的意志。
王朔想要安心。
确切的说,他想要获得足以安心的力量。
至少,要能够让自己无视导弹,无视军队。
他曾经在格斗领域抱有热情,但肉体始终存在极限。
万幸的是,这个世界最强的超凡体系,反而是最宽阔敞亮的道路。
炼金师。
只要努力学习,在科研领域做出成绩,力量就会随之而来。
不需要付出灵魂,不需要仪式献祭,不需要承担被污染的风险。
就像王朔常说的那样,他没有不去试试的理由。
试试这个词显得有些软蛋,却并不意味着王朔准备缩卵。
他只是对自身的卑劣有着清晰的认知。他知道,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冷血。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软弱。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愚蠢。他接受失败的可能,对自己不报多余的期望。
王朔深知自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连基于自我满足的帮助他人,都要在心中思虑良久。
他对人性不抱期望,也不会去试探人性,一切行动的核心都是为了满足自身。
比起陷入困境的活人,他更乐意帮助死人,因为死人的反应是可预知的。
在过去的三年中,王朔表现得像个守法公民。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世界的社会规则完善度极高,至少以他目前对现代法律和执政结构的了解,他找不出什么明显漏洞。
当作恶的成本远大于守法,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不会去作恶。
每个坏人心底,都有一个朴质的愿望,希望世上只有自己一个坏人。
王朔也是如此。
所以,他真挚的希望大家都能成为好人,鼓励身边的所有人行善。
他自己,也乐于在获利的同时行善。
这与道德关系不大,主要取决于王爸培养出的审美——
做好事的人是最帅的。
*
当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间就会被分给那些需要的人。王朔只觉得一眨眼,眼镜显示的时间便跳跃了一个小时,就像被某绯红之王剪辑过了一样。他呼了口气,身体的疲劳和汗水的黏腻感才姗姗来迟,仿佛深夜里被上司电话抓来赶工的憔悴实习生。
“哟!”
上司一巴掌猛拍到王朔肩膀,却没有把他抓起来的力道。
王朔抹去额头汗水,用毛巾擦去卧板上的汗珠,这才转过身,俯视这个咧嘴笑着的金色蘑菇头,“有事?”
前世有句话叫国际身高标准二等残废,一般代指1.7以下的男性。
当然,无论是国际身高标准还是所谓的二等残废,都是发言者试图掩饰自身无道德素养的最佳证明。
但就以字面意思作为参考,那么身高1.55的羽染上司大概是标准的国际一级伤残——
日常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需要依靠他人的帮助或专门的设置才能维持生命。
而实际上,羽染上司在与王朔相遇前,也的确在心理上接近伤残标准。
当一个身高1.55的男人不允许任何人俯视他。
那他除了用绳子把自己吊起来或者挂在木架上之外,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用暴力逼迫。
“来打一架!”
羽染上司脸上满是血迹,却斗志高昂,眼中仿佛有火焰燃烧,
“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揍到起不来!到时候记得叫我老大!”
王朔心里毫无波动,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确切的说,已经快有一年了。
起因仅仅是王朔面对挑衅自己的不良学生,出于安全考量的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击,却招来了才川中学乃至周围片区不良的群攻。
那时候的王朔已经有了接近格斗家的实力。
赤手空拳的普通人来再多对他也无法构成威胁。
他也没有所谓格斗家的职业操守。
面对持械的不良少年,王朔毫无心理负担的装备上了装甲,开溜,然后报警。
不良少年斗不过不要脸的王朔,便去找万象撒气。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万象不单不要脸,而且不要脑子。
身为若虫使的她直接突入不良老巢,且有精神鉴定报告护体,警察也奈何不得。
待狼狈为奸的姐弟二人将不良们折磨到医学鉴定的标准轻伤,正欲离开,却忽然发现了被吊起来打得浑身是伤的羽染上司。理所当然,身高硬伤的他也是被霸凌对象。
但和普通受害者不同的是,羽染上司家里很有钱。
两人其实正好撞到了经典桥段,缺钱花的混混试图勒索富家子弟,却因为羽染上司头铁嘴硬,动起手来直朝下三路而进了医院。结果恼羞成怒的决定绑票,顺便打回去。
作为良好市民,王朔果断报警,姐弟二人在警局里走了个流程,便回家吃饭去了
羽染上司被送去医院抢救,据医生的说法,如果再吊上一会,他也没法救活。
因此,按照常理,王朔和万象成了羽染上司的救命恩人。
羽染上司的父母十分感谢王朔,表示愿意资助他高中大学乃至研究生的学费。
王朔谢绝了资助,他缺的不是学费,是更好的学习资源和高水准的导师。
羽染上司家里的确有钱,但也就中等意思,给不了他真正需要的资源。
王朔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但他自己连帮助他人都是小心翼翼,慎而又慎,何况接受别人的感恩回馈。
实际上,他挺理解羽染上司的父母有多为难。
要是他自己白白多出个救命恩人,他也不知道该给对方怎样的回报,才算合情合理。
若是想的阴暗一些,希望救命恩人死掉也是符合人性的。
王朔一贯认为,别人的东西,若不是必须,就尽量少拿。
这是他拒绝资助的理由,他认为这很合理。
但羽染上司的脑回路却也不太正常。
他出院之后,就开始缠着王朔这个救命恩人,还一定要王朔认他做老大。
被王朔数次拒绝之后,羽染上司还参加了道馆,声称要打服王朔。
一开始,王朔也没当回事。
羽染上司虽然背后有资源,但先天条件太差。
如果刻苦训练,或许能在同量级中脱颖而出,却几乎没有打败王朔的可能。
毕竟,王朔比他高了三十厘米,而且也是格斗者。
谁曾想,羽染上司就是那个几乎。
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素质不可能追上王朔,便转学柔术,企图弯道超车,用技巧来弥补身体素质上的差距。在随后的一年里,王朔虽然一直没跟羽染上司打过。却总能听到与羽染上司的传闻,以及疯子的名号。羽染上司参加了大量的比赛,在实战中迅速成长。
以羽染上司战斗和受伤频率,早就该进医院了。但羽染上司有钞能力。如果一个人愿意为赢得十万元的奖金而投入两百万的成本,那他取得胜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羽染上司那超乎常人的天赋,成为了王朔认为自己资质寻常的又一例证。
“你刚才出场费多少?”王朔指的是羽染上司刚才打的那一场表演赛。
“二十万。赢了六十万。”
羽染上司表情平静,跟常人从地上捡起个钢镚的语调毫无差异。
实际上,就王朔的观察来看,羽染上司打拳也就图个乐呵,零花钱都不止这点。
“我是穷人。”王朔坦然说。
羽染上司眉头一跳,
“那这样吧,无论胜负,我都给你六十万。但要是我赢了,你就得叫我大哥。”
“好的,大哥。”王朔一本正经的伸出手,“给钱。”
“滚!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羽染上司满脸恼怒,甩手拍开王朔的巴掌,
“钱钱钱!你的尊严呢?你当初救我命的时候怎么不要报酬?现在一天到晚跟我钱钱钱的,我真的不想再听你说这种推托之词!难道我给钱你就真的会下跪吗?”
羽染上司的愤怒是真实的。
他这辈子唯一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跟王朔好好打一架!
为此,他向家里人服软,拿到了足够的资源来强化身体,甚至涉及到了禁忌的领域。
“我已经和格斗家比试过。除了肌肉力量。我其它任何方面的素质都绝对达到了格斗家的水平!”羽染上司面目扭曲,双眼通红,近乎在咆哮,“为什么不肯跟我比试?”
王朔嘴角一抽。
他有种感觉,如果自己再不同意比试,这家伙会哭出来。
话说回来,自己当初不跟他比的原因是什么?
好像和这次差不多?
也是一开口,羽染上司就发动金钱攻势。
然后自己觉得比试好麻烦,耽误训练时间,所以果断不要脸了。
结果羽染上司一直是这个套路,他拆招都成习惯性了。
反正肯定不是希望羽染上司好好练武,因此忽略了他的主观感受。
也肯定不是收了羽染上司家里人的钱,所以一直拖着。
更不可能是害怕打击到羽染上司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
那果然……
是因为羽染上司开口就是钱,激起了王朔体内的仇富之血啊!
“恶趣味真的会传染。”王朔冷不丁说。
“你说什么?”羽染上司疑惑问。
“没什么。”
王朔摇摇头,认真说,“你不要再说钱了,我愿意打。”
他停顿了一下,开玩笑说,“当然,如果赢了能加钱是最好的。”
王朔本以为羽染上司会很高兴。
但是,当他说完,羽染上司脸上最先出现的,却是一闪而逝的慌张和不安,
随后,才是有些勉强的露齿笑容,“好!你终于答应了……我们什么时候比?”
王朔很想跟他说,要比试的话,当然是现在立刻马上。否则来找他干嘛?
的确,羽染上司才完成了一场表演赛,而且满脸是血。
但王朔一看他呼吸的节奏就知道,之前的战斗并没有让他消耗多少体力。
甚至,可以说起到了热身的作用。
羽染上司的战力与理想状态相比的确有所下滑,但至少也还有七成。
反观王朔,之前竭尽全力锻炼了一个小时,现在双臂和胸口酸软无力。而且,他本身的主打方向,就是着甲格斗。不穿装甲,就是对他最大的削弱,战力能有六成就不错了。
这些道理,王朔明白,羽染上司当然也明白。
那他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
“下星期吧,我这个星期有很多事要忙。”
王朔说,“你今天刚打过比赛,状态不好。”
“好!下星期!一定!”
羽染上司一副到时候不来你就死定了的凶恶表情。
他既没有询问具体时间,也没有问王朔到底有什么事,就挺胸抬头,转身离开了。
在进更衣室门前,王朔看他呼了口气,仿佛渡过了什么大灾难。
王朔眨眨眼。
他想起来了。
自己不跟羽染上司比试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羽染上司并不想打。
……
该同情吗,该鄙视吗,该追究到底吗?
王朔一言不发,转身走向躲避室。
他相信,如果自己愿意详细了解羽染上司的过往,那他一定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但王朔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他不欠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