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陕西同州大地上已经下过了几场春雨,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又将好不容易烘托起来的淡淡春色掩盖了下去。
道路上的积雪厚厚一层,沿街叫卖的小贩们护着挑担上热气蒸腾的箩筐,翼翼小心,生怕滑倒。
晨起的娃娃们则毫无顾忌地跑来跑去,将手中的雪球胡乱飞舞着,街头巷尾一派欢闹。
到了晌午,太阳缓缓现出真身。清澈通透的阳光让城池和大地瞬间生出了无数朝气。
同州城虽然不大,但城外的同洲湖和凤凰山的名气却很大。
虽然并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但每到春时,湖光山色,一碧万顷的风情姿态,也成为这里的人们游山玩景的绝佳去处。
不过今天的同州城人可不敢来这里踏春。
因为知州老爷要携带家眷在此游玩的消息一经传出,多数人还是很识趣的。并不想和官府的这位大人物一起去凑这个热闹。
“这几年,春不像春,夏不像夏,天气一年要比一年冷,凭地作怪!”
同州湖岸边的一个羊肠小道上,成排的柳树已经结出新芽,树下积雪化成泥水。
两个还没睡醒的官差脚下一深一浅地迈着步子,嘴里嘟囔着。
跟在他们身后的约有三十来人。
除了七个身穿青布长衣的人外,多数是小厮打扮。
他们每人手中拎着一个不大的红漆食盒,只管走路,显得毕恭毕敬。
民以食为天,知州老爷也是人,游玩之余,品尝美食佳酿自然少不了。
更何况,为了今天这顿饭,他早已经夸下了海口。
“同州美味天下第一!”
第一不第一并不重要,关键知州大人这话是对一位远道而来且口味极其挑剔的客人说的。
而更为关键的是,这位客人根本不信。
“不信?”
“那就把全同州的特色美味都给俺请来!”
伴随着知州大人唾沫星子满天飞的一声怒吼,于是便有了眼前的一幕。
今天,全同州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食肆酒楼都要来显摆一番。
就连民间小吃、街头美食都成了今日的座上宾。
这些人里,有高档酒楼食肆的大掌柜,也有街头小店的小伙计。
总之,能被请来的怀里一定揣着绝活。
湖岸边的薄冰开裂,远处的湖水在阳光的衬托下一派波光潋滟的景象。
大家在不大码头上站定下来。一路走下来,被冻得手脚冰凉。
紧接着,两个官差挥舞彩旗,湖心的画舫游船缓缓地调转了船头。
小厮队伍中,有一位身穿短衣,裹着青布头巾的少年。
这少年名叫张峰,二十岁上下,是同州赵记包子铺的伙计。
虽然此时的他站在队伍的最末,显得有些拘谨。
但他手里拎着的,却是同州大名鼎鼎的赵记时辰包子。
赵记的时辰包子谁人不知。
外乡人喜不喜欢不知道,但至少全同州的父老乡亲都是好这一口的。
所以,赵记时辰包子铺的生意一直很好,称得上是同州的一号美味。
张峰今天的工作很简单,和其他人一样,来送外卖。
当然,他是代表赵记这块几十年的金字招牌来的。
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
就算张峰刻意选择了站在队伍的最末,也依旧成为了全场最为关注的焦点。
大家关注的不是他手里的包子,而是他的人。
此时,他的人看上去有些疲惫,嘴角和面颊上有两道未愈合的长长的伤口,挪动步子时右腿还有些跛。
虽然俊朗的面庞和英武的气质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但还是多少有些狼狈的。
虽然狼狈,但张峰这个外乡人、赵记包子铺老板赵雪城新认的义子一经闪亮登场,就瞬间得到了整个同州餐饮界前辈们的高度赞赏。
“你就是赵雪城新认的义子,张峰?”
“是!”
......
“这小子生的好啊!”
“我看,这老赵也是个有福之人,临了临了,还能认下这等样貌的人物给自己膝下承欢,凭白做了他的干儿子......”
“......到哪儿说理去......”
“说什么理,这副相貌,我看这小子将来是要做驸马的,岂能在那包子铺里窝一辈子!”
......
张峰站得端正,面对大家的议论只是微笑。
听到大家说得太过夸张,于是欠身示谢,并不多言。
他不多说话,其实也是有些道理的。
前两天,他的义父赵雪城让他在包子铺门前学习叫卖。谁知一句嘹亮的“香喷喷的猪肉包子!”脱口而出,吓得赵雪城一个踉跄,差点没晕死过去。
排队买包子的长龙瞬间消失,还差点把衙役给召来。
道理很简单,“猪”同“朱”,大明王朝的皇帝姓朱,你说你卖猪肉包子,不是作死是什么。
“谁?谁要吃俺!”
皇帝一发威,百姓抖三抖。
大明王朝享国几百年,就没有“猪肉”这个词儿。
于是有明一代,便用“肥肥”、“豚”tun或“彘”zhi来代表猪肉。
“肥肥肉包”、“豚儿肉包”带着可爱的笑脸,应运而生。
可不论怎么说,一句话说不好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事情,也确实让这位来自21世纪的穿越者瞬间长了不少记性。
祸从口出,说不好就少说两句,总是没错的。
“来了!”
张峰抬眼去看,那艘高大的游船画舫上彩旗招展,迎着春色中的凌冽寒风,已经缓缓驶向了码头。
大家的关注目标一转移,他也长吁口气。
“你们看,立在船头的那位就是知州大人吧?”
“大人能立在船头吗?又不是纤夫。”
“你们都不知道,知州大人今天要请的那位客人其实是他的......是他远房的表妹......”
“嗯......嗯?表妹?”
“待会儿叫到谁,谁就进去送食,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不该......”
两个官差一边指挥船儿靠岸,一边肃肃地说着。
不一会,画舫停靠妥当。船上走下来两个皂吏,手中拿着个小册子。
看见里面准备停当了,开始缓缓地唱名。
......
“天外楼的九碗十三花......”
被叫到的都是酒楼的名字和他们的拿手特色。
听见唱名的掌柜不敢耽搁,颠着欢快的步子,带着几个小厮迅速登船摆盘。
然后,掌柜在内向客人介绍菜品,小厮退出来。
......
“春风馆的黄河鲶鱼、铁狮子头......”
“归林居的带把肘子......”
......
张峰恭恭敬敬地站着,面带微笑。
可半个时辰过去,那皂吏把前面的三十多人逐一喊了个遍,就连马家羊肉馆的老板都驱动着肥胖的身体一脸兴冲冲的冲了进入,却一直没有叫到赵记的名字。
画舫内时不时地传出恭维的说笑声。
画舫高大,张峰踮起脚尖向内张望一眼,硕大的圆桌旁正围着一群伺候的人。
但落座的只有两人。一个男人,想必一定是知州大人了。
还有一个着身白衣的女子,看不清脸,但一定就是那位远道而来的“表妹”了。
这知州大人好不容易与民同乐一次,该不会是把我们赵记给忘了吧......
“这位官爷,赵记的时辰包子......”
张峰跛着腿,上前几步,冲着那皂吏指了指手里的食盒,又果断地示出个暧昧的神色。
“赵记......”
皂吏懒得再看手中的名册,也张望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没叫到你,你就别进去了,没看见大人正烦着呢吗......瞎凑热闹!”
此时,画舫内的这位知州大人小心翼翼地陪笑答应,确也如坐针毡。
他说的同州美味天下第一,但这位远房来的“表妹”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食欲来。
巨大的花梨圆桌上,水珍、山珍,熊掌燕窝,琳琅满目,这“表妹”从没拿正眼看过。
半个时辰下来,一共也就动了五六下筷子。
而后,夹了口金钱菇放在嘴里细嚼慢咽。
蛾眉轻轻一动,放下竹筷,拭了拭手,擦了擦嘴,半晌后才点头说道:“这道菜烧得还不错!”
别的没说,单说这道菜好,那看来就是真的好了。
不管怎么说,“表妹”这话一出口,那边知州大人油腻的大脸上瞬间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也把站在旁边那位,一直猫着腰,屏住呼吸,半天没敢喘口大气的天外楼掌柜,差点没高兴地跳起来。
其实知州大人口中的“表妹”名叫清丽。
是知州大人为了在同僚面前撑面子而新纳的一房外室。号称是江南名媛,在秦淮河畔也叫得响的姑娘。
大明王朝对于官员娶妻纳妾是不管的,你爱娶三妻四妾凭自己的能耐,只要你第二天还能爬的起床就行。但对于官员接触风尘女子却一直有着严格的规定。一句话,不能、不许、不准,你试试!
知州大人秉承着“试试就试试”的态度,韬光养晦,于是,这位清丽姑娘就变成了自己远房的“表妹”。
其实知州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正妻早亡,纳了房妾,谁想没两年又患了疯癫之症。
整日里看着同僚们温香软玉抱满怀,又对自己不断地人身攻击,加上明末的奢靡之风尤甚,所以自己暗暗发誓也要玩一把大的。
俺这辈子,前半生穷,好不容易做了一州之长,还要被你们瞧不起。
现在看看,看看,你们那些柴火妞能和我这南直隶来的江南名媛比吗?哼!
确实如此。这清丽姑娘生得极美,皮肤白净,风情绰约。
几场宴会下来,同僚们也都对这位知州大人刮目相看。
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清丽姑娘就说西北苦寒,受不得这里的水土,吵着要回南京。
知州大人刚尝到面子带来的别样甜头,如何肯放她回去。
于是游山玩景,美食美景的事就提上了日程。
意思很明显,我们这里虽不及江南秀美,但至少也是有山有水有美味的。
听见清丽夸这一道菜,知州大人喜笑颜开地说道:“看来还是天外楼这样的老字号称得上我同州的第一号啊......哦!对了!还有什么菜,都叫上来吧......”
“大人,还有......还有赵记的时辰包子......”
知州大人看着满桌的珍馐想了想,摆手说道:“包子?算了吧......”
“......叫上来吧!”
谁想此时清丽突然发了话,这也让知州大人着实诧异了一把。
难不成清丽姑娘山珍海味不喜欢,就好“包子”这口。
里面一叫,张峰就被两个皂吏引了进来。
抬眼一看,先是目睹了知州大人的风采,是个中等身材的油腻大叔。
坐在上首位置的想必就是他的远房“表妹”了。
他手脚麻利,学着前面小厮的模样,瞬间从食盒的夹层中取出几个热气蒸腾的包子。
然后,盛在一个青瓷盘子中,一共放了五个。
摆盘上桌,一看花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根本没了地方。于是端着盘子,站在了桌旁。
“月儿......”
“嗯?”
“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吃赵家的时辰包子吗......去吧......”
“啊?”
“哎!”
清丽冲着自己的侍女使个眼色。
这位叫月儿的贴身丫头也不推辞,来到张峰面前,笑嘻嘻地接过他手中的盘子,然后,挑一个最小的拿在手上,在包子上轻轻地咬下一口。
“姐姐!这包子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些......”
知州大人看着月儿丫头吃得香,也咽了口唾沫。
坐在这里赔笑一个晌午,脸都笑僵了。
可清丽姑娘一共就动了几筷子,自己也一直没好意思开动。
倒是饿过了头,现在已经不觉得饿了。谁知这包子的香气一飘过来,好像又瞬间来了胃口。
知州大人腆着个油腻的大脸,笑嘻嘻地从月儿的盘子里也摸过一个热腾腾的包子。
刚一落座,谁想这边月儿丫头就被包子呛住,发出了几声低沉的咳嗽。
“慢些吃,这是油心儿包子,烫......”
“哎!”
月儿姑娘冲着几人微微一笑,白嫩的脸蛋上瞬间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还要再吃,忽然又是一呕,咳嗽起来。
“月儿,姐姐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怎这般吃相!”
“不是的姐姐,我......”
......
噗......
清丽责怪月儿,月儿还要说话,谁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嘴里竟呼啦啦吐出口血来。
在场的人看到这一幕瞬间石化。
空气凝固了一般全都愣在了当场。
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别吃!
一个皂吏大喊一声,连忙打翻了知州手里的包子。
但此时知州大人已经咬下一口,见到这幅模样,反应还算机灵。
一根手指伸入口中,胡乱去搅,忙呕吐了出来。
此时的月儿姑娘失手丢下盘子,青花瓷盘落在船舱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之后趴在地上,又接连吐出了好几大口血来。
再去看时。
原本一个清清秀秀的姑娘早已变成了半个血人。
这时大家才彻底反应过来,现场大乱。
知州大人和清丽姑娘闪在一旁,被两个皂吏护住。
那七个掌柜有的继续站在原地石化,有的则闪了出去。
“这不可能......这......”
月儿姑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青裙早已染红了半边。
现场所有人惊诧的神色都转向了张峰。
张峰也慌了手脚,想要上去看看月儿姑娘的情况,谁知前面一个皂吏早已轻身去探月儿的气息......
“死了!”
“啊?”
“这不可能!”
张峰大喊一句,话音未落,身后就有几个衙役冲了过来。
还不快将他拿下......
......
“不好了!快来人啊!”
“赵记包子铺的包子有毒!”
“他们要毒杀知州大人......”
“......还有他的“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