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流浪,是需要勇气的。
一种自身察觉不到的;一种让别人望而却步的;一种让人不能苟同的勇气。他不仅需要抑制住对故土的眷恋,还需要抵挡住他乡的刻薄,更需要切断骨与血的牵联。这种勇气是翻越千山万水新生,也可以说是崎岖坎坷的逃避,但不管是什么,迈开一去不回的脚步都需要准备好那时不时出来挑衅的孤寂与不停告诉你来自饥饿的威胁。
‘走吧,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心里想着,他不看这里的一草一木,不看这里的一山一水,不看这里的乡音乡情,省得以后都成为脚下和心里的负重。
这几间房屋已经都上了锁,随着一声清脆的大门落锁声,开始了一步一步流浪的脚印声。
他不知道去哪里,也没有亲朋故旧可投奔,即使有,也已经在他心里删除,他不想打扰他们,就让一路上的风沙打扰自己吧,这样,他就不用再听见那冷漠的眼神与看见那讽刺的笑声。
他点上了一支烟,朝着吐出的烟圈被风吹去的方向走去。
当他走上了那个山坡,他开始挣扎,他在想要不要在回望一眼那山坡下的村庄,他到底还是没有回过头去。
他走过田间拐着弯的小路,踩过那没有桥的小河,越过那荆棘的山路,便已经走出了他熟悉的这块土地。
他来到宽阔的大道上,遇见很多骑行的同路人,他们同样也背着背包,向着他的方向渐渐甩开了距离。他信心满满,因为有这么多人朝着他选定的方向,他想,孤独加在一起那不是孤独。这时,身后有人问他去哪里?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继续走去。他已经看到身后的朝霞把问他的人印出了自行车的模样,但他经过他身边时,他说我要去远方,那人也说自己也去他的远方。
前面是一个山坡,身后也是一个山坡,他就在两个山坡之间,他的影子越来越矮,矮到自己的脚踩住了自己的心。他想,他应该休息下,抽一支烟,坐下来看看这大道的风景。这里有人在采摘莲蓬,就在这十月的上午,还有一丝凉意的上午。有个小孩在路边卖莲蓬,骑行的那一班人想必已经买了一些,因为他看到他们就在他不远的上坡上面掰着莲蓬分着这沾满露水的甘甜与清苦。
他想,他也应该买一些,也想尝尝他们的甜与苦,但他还是没有买,因为他知道生活的苦与甜比这个更有嚼劲。
他灭了烟,重新站起来走上那个山坡。
当他走上山坡时,他看见有一条大河横在自己的眼前,而那些骑行的人却已经在那桥上向他招手示意让他快点上来,听他们说那里的风景更加让他足已立足感叹一支烟可以配上如此俊美的山河。他上了桥,果真如此,他看见了更远的远方。
等到太阳已经立在半空中时,西边的乌云好想闯过了界限向他压来,他说自己不应该抽烟,把这层烟雨引过来了。他走过了村庄的屋檐,脚下的青石板开始给他讲诉这条老街的故事,每一块都争着和他说。他听着,踩着,每一块露出水洼的青石板都被他踩着倾听了像这场雨一样窸窸窣窣故事。
他在有一个燕子窝的屋檐下停下来,他脚下的石板却是很沉默,沉默着等待他头顶的燕子低空衔来食物喂养那叽叽喳喳的雏燕。他抬头看着它们进进出出的忙碌,他羡慕着无声的飞翔。
正当他看着入神,这时有一位姑娘也来到了这屋檐,她收起了雨伞,甩去了袖子上的水珠,却没有管已经湿了的鞋子。原本想抽烟的他,被姑娘淋湿的肩膀吸引了,那轻纱薄雾的肩膀实在是比头顶的燕窝好看多了。
姑娘看着他出神的眼中是自己,对他“喂!”了一下。
“不好意思,你挡住了我的远方。”他忙说。
“你挡住了我的店门。”那姑娘侧身进了店说。
“哦,对不起,我这就走。”他顶着荷叶就要走。
“喂,你的远方有谁在等你?”那姑娘问。
“我自己在等我自己。”他走了。
他走出了那个巷子,走上了一座老桥。桥上有很多人,他们没有看见他走过,他就像不曾来,也不曾去。
等他下了桥,有位瞎子对他说,前路不通。他转过身问他怎么知道的,瞎子说他撞过南墙。他笑了,他说他没有撞过,他想去试试看,瞎子认为他是傻子,他认为瞎子真的是瞎子。
他撞上了东墙,瞎子没错,他确实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是把眼睛闭上说的,虽是不通,只是南面没有墙,绕过去还可以继续往东。
他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一棵树下,想靠着休息,这时有人问他打哪里来?他没有回答,这人又问他打哪里去?他也没有回答。他问这人抽烟吗?这人不说,只顾着伸出一手向他要一支烟抽。
他抽着烟,想来这人也抽上了就应该知道他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你打哪里来?”
“你要去哪里?”
他抽完烟就重新出发了,没有回答树下的那影子。
他见到一小孩骑着一只羊经过自己身边,后面却跟着几头狼,他怕孩子受伤,替他赶走了狼,可那孩子哭了,说他才是狼。他只好拼命的跑,他不小心踩了个空摔了一跤,‘不好,崴到脚了’,他心想。
“就是他,把我的朋友赶走的。”
“你怎么能欺负一个孩子呢?”
“就是,你怎么能欺负一群孩子呢。”
他解释不清楚,那明明是狼,怎么会是孩子的朋友呢?他不想辩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挤出了那人群。
他想不通,怎么回事呢?
他穿过一片花海,这次总要回头了,脚步停在花海边缘,眺望着天与地之间的勃勃生机。他深呼吸,感觉自己不是孤独的行者,原来外面的世界也可以这样多姿多彩,五颜六色。他的脚步往返于花丛中,其中有一束鲜花引起了他的注意,咋一看还真是妖艳,但他凝神看久了之后感觉有些作呕。
他选择逃离这灯红酒绿的地方,趁着天明赶去远方的路。一路上有几个人伸手向他要烟抽,他也不吝啬,他觉得如果可以一路陪伴一支烟算什么。那几个人抽完烟后来和他说要他的干粮和腰间的酒,他也大方和大家分享,等到大家酒足饭饱之后他问他们远方在哪里时,大家都已经醉了,而且醉得不省人事,他很无奈,点上一支烟,心想,让他们就陪这一段路吧,他打包好行囊,再次起身出发。
“小伙子,能帮帮我吗?”
“我该怎么帮你?”
“帮我把这孩子带去远方吧,让她可以陪你一程。”
“不行啊,我是去流浪,不是去旅行,一路上没有糖果可以吃。”
“没关系,晨间的露水是甘甜的,午时的清泉是甘甜的,夜空的被窝和星空是甘甜的,你就带上她吧,我老了,不能再照顾他了。”
“好吧,我们以后回来一定来看你。”
他和她出发了,告别了老者,但走到半路时她们又回去了,她舍不得老者,她不愿意离开。他没有办法,可他想继续往前走。他徘徊在那湖边的树上,他看着远方的远山,他想只要翻越过去可能就是新的天地。
他本来想进屋去告别,但他刚要推开门时听见里面的老者对她说让她跟着他走,不要被这里即将消失的自己停留。她哭了,不肯。他听见了,他推开门说他一无所有,但如果他们愿意,那他就陪老者离去后再出发,不管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都可以。老者笑了,她还在哭,他笑着又哭了。
有时候停下来也是一种前行。
他在湖边把那棵树砍去,他在新盖的屋上面抽着烟,看上那雪白的远山发呆,虽然房顶的高度不能与那棵树想比,但他在几年后让自己的孩子骑在了站在屋顶上的他的肩膀上眺望那远山的雪顶。
老者去了湖边用石块堆砌的坟墓里,他们哭着站起身,得出发了,就他们三个人。
孩子高兴着说可以去旅行了,她哭着说还是来了这一天,他说就让孩子替他去远方吧,她还是哭着。
孩子偷偷背起行囊出发了,他翻过了那远山。
斗转星移,日月交替。
孩子回来了,满脸的胡子,快走到那年新种下的树下时孩子在他的枪口下停下了他的脚步。
“山那边都是荒漠!”
“那荒漠那边呢?”
“还是山。”
“那山那边呢?”
“还是荒漠。”
他放下枪,让孩子回到了母亲身边,他不相信,他要自己去看。
他第二天出发了。
他看到了孩子看到的景象,他还是不行,他抽着烟坚持着自己固执的想法。
他爬过了两座山,滚过了两个荒漠,他终于看到了一片大湖,那个大湖和多年前他停下脚步的那个湖一样,在湖边也有一颗大树,可以看见远山的大树。
他点起最后一支烟,“他妈的!回吧!”
他回到了用那颗树换来的房子。
他喝着她熬的蘑菇汤,吃着孩子圈养起来的肉,他喝着他自己那年酿的酒,醉了。
他说,他从湖边逃离,自认为是勇敢的去开创一片新天地,他在这片湖边安了家,他又去了第三个湖边才知道他离不开这里。
他选择回去,回到第一个湖边。
他们回来了,带了好多的动物,带了好多金沙,带了好多的种子。
他不见了那花海,不见那骑着羊的孩子,不见了一群吃吃喝喝的人,不见了那个瞎子,不见了那骑行的人。
他们在湖边的老房子里住了下来。
他坐在轮椅上听见孩子们从他的窗户边手舞足蹈的走过,看见有歌声从远处飘来。
他醒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把那孤独的烟戒了,他推开了让他软弱的轮椅,他打开了那扇不开的窗户。
他想去流浪,一边回头,一边向前的流浪。
他咬牙坚持让自己站得更直,直到那些孩子在房子前转了弯。
他要下楼去,为了能登上那更高的楼。
他很想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和乡音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