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记事起,便不曾见过父亲。
家中只一间茅草屋,甚至挡不住夏季的风雨,母亲是个山野村妇,没有积蓄,没有背景,我们只能靠着织布洗衣勉强过活,我曾一度以为我们会饿死在某个冬天。
但天无绝人之路,在我六岁生辰那日的傍晚,家中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客人身上穿着昂贵的云锦,我战战兢兢的把凳子擦了又擦,才踉踉跄跄的搬到他面前。客人摸了摸我的头,很温柔,但我退后一步躲开了,无关恐惧。
母亲与客人对坐在一起,他们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般,竟意外的和谐。
我乖乖退出了他们谈话的屋子,一个人跑到井边,我从井口看下去,里面漆黑一片,像是没有底,在无底的黑暗里,我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脸,这实在骇人,我于是匆匆远离了那口井,鬼使神差的拿簸箕把井口盖住。
母亲走出屋子时,我仍心有余悸,因此急急扑向她,她也抱住我,我闻到她身上熟悉的皂角味,终于安心。
然后她告诉我,客人带来的是父亲的死讯,但相比于此,母亲后面的话更让我在意,客人此行的目的除了传达消息外,还要将我们母子带到遥远的京城,予我们安定的生活。
我忽然觉得父亲的死讯是个好消息,至少母亲不必日日劳苦,过这样难以为继的日子。
可那个夜晚,当我怀揣着对未来的期待入梦,母亲却掀起我盖住井口的簸箕,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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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珬和裴思锦要搬到梅园去,在裴家倒像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裴珬等了足足五日,才终于和心心念念的仙女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梅园恰如其名,院子里有几株梅树,只是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漆黑的梅枝胡乱生长,显得有些狰狞。树下有张方形石桌,桌面上被人用墨画下棋盘,但只相对有两个石凳,裴珬第一眼看见时,就跟照顾起居的刘嫂吐槽,观棋的人没有人权。
梅园是个好地方,的确如裴复所说,坐南朝北,冬暖夏凉,在精心布置下,更是千金不换。
但裴珬一向是个不安分的,搬进梅园的第一天,果然就出了事。
南方夏季多雷雨,下人们才把东西都给两位小姐搬到梅园,天就阴沉下来,铺天盖地的一场雨说下就下,雨势很急,就像天破了个洞。裴珬蹲在屋檐下,渐渐难以透过雨幕看清几丈外的景色,雨水有一些溅到她的脸上,她眨眨眼睛,一滴水珠便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天赐的眼泪。
裴珬突然想乳娘了,来到裴家已有两月,一直是刘嫂在照顾她,她也曾问过父亲乳娘的去向,裴复告诉她:乳娘回老家照顾自己的丈夫孩子了。尽管裴珬从未听说过乳娘有丈夫孩子,但着实为这事伤怀了好几日,好在那时三哥恰回家来,给她带了徽州特有的木偶小人,她便将难过的情绪抛到脑后了。
今日那被抛下的悲伤竟在雨里复活了,偏偏刘嫂也告假回家,裴珬渐渐觉得有些冷,寒气却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心里冒出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紧紧抱住自己,小小的身体靠在朱红色的柱子上,雨水淋湿了半边衣裳,她的眼里却有一种超出年纪的情绪。
裴珬一直在等裴思锦,但直到天完全黑了,自己对面那间屋子还空着。
她一向是怕黑的,从前有人陪着察觉不到恐惧,如今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空中还不时出现闪电与惊雷,她怕极了,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摸回房间,哭声被淹没在雨声里。
裴珬站在凳子上点燃一根蜡烛,烛火在风里摇曳不止,将墙上的影子扯的像妖魔鬼怪。她换下湿衣服钻进被窝里,只敢露出眼睛和鼻孔,蜷成小小的一团,像只怕事的蜗牛。
房外的雨声,风声,雷声交织在一起,磅礴宏大,光影变幻中,像有不知名的鬼魅在门外徘徊。裴珬因此不再敢哭出声,只能在被窝里悄悄啜泣,过了许久才带着眼泪睡着。
但这一觉注定睡不安稳,后半夜的时候,裴珬还是被一道惊雷吓醒了。
刺目的闪电将房间外照的如同白昼,雨势丝毫没有要减小的意思,黑漆漆的角落里都像是藏着吃人的小鬼,裴珬几乎毫不犹豫的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丫就往外跑。
她推开房门的瞬间,恰好撞见一道骇人的闪电出现,将天空一分为二。
裴思锦的房间仍然黑着,裴珬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人,但还是不管不顾的往那个方向跑,她认定了那里有可以驱散黑暗的东西。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同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像巨兽的口,裴珬摸着门框桌椅一点点往里走,她感觉不到屋子里有人,却出乎意料的安心。
没走多远,裴珬就触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指腹的刺痛让她惊呼一声迅速收手,她把感到疼痛的手指含进嘴里,尝到血腥味。
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子里突然亮起一根蜡烛,裴珬反而受到惊吓,下意识踉跄的往后退了一步。
蜡烛被裴思锦拿在左手,而她的右手拿着一柄几乎与裴珬同高的长剑。
那是裴珬第一次见到裴思锦手持利剑,杀气凛凛的样子,说不上喜欢,但的确惊艳,惊艳到她忘了伤口的疼,只顾盯着烛光下那张稚气未脱尽的脸发愣。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裴思锦的不悦与不耐清清楚楚摆在脸上,没有裴复在场,她连应付的心思都没有了。
长大后的裴珬每每想起这个夜晚,都庆幸那时的自己只有四五岁,尚且不懂察言观色的年纪,满心只有面前的女孩子,哪管她是笑着怒着,嗔着怨着。
“刘嫂不在,我怕黑。”裴珬始终忌惮那把剑,尽管壮着胆子小心翼翼,也只敢去拉裴思锦袖子的一角。
裴思锦目光沉沉,小小年纪就已学会不动声色,裴珬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只能仰面等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那今夜就在这里睡下吧,明日去告诉家主,多派两个人跟在身边就好了。”裴思锦的声音说不上有多关怀,甚至显得有些生硬,但好歹没有拒绝,在裴珬听来就成了暖心之言。
“谢谢思锦。”
裴珬看着她,外面的风雨都不复存在,裴思锦手里的蜡烛竟像是照到了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地方。而裴思锦看着她闪着光芒的眼睛,有些急促的避开了。
“我虽只是家主养女,小小姐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吧。”四岁的小屁孩总大喇喇的直呼自己名字,裴思锦怎么听怎么膈应。
但裴珬在这件事上出奇的执着,“我不嫌弃,思锦好听,我就要叫思锦,思锦,思锦……”
裴思锦愈发头疼,但最终还是在裴珬天真的面孔下屈服了。
于是当夜裴珬终于得到直呼仙女闺名的权利,还成功爬上了裴思锦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