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做成,也算是皆大欢喜,围观的路人散去,只留下裴家几人还留在原地。
裴珬不嫌脏,拉过躲在她身后那姑娘的手,关切询问,“你叫什么,家住何方,可还有亲人在世?”
她本就没打算留下这姑娘,方才也只是想杀杀芜菁的锐气,否则若她真把人带回凤凰阁,估计连尸首都难剩下。
“姑娘可唤奴小昱,家乡遭了天灾,父母姐妹皆去了,请姑娘务必留下奴,做些粗使活计,赏奴一口饭吃。”她说的楚楚可怜,泫然将泣,裴珬看着心疼,从怀里掏出手绢去擦她脸上的灰。
“玉者,珍宝也。令尊必然心疼姑娘,不愿见姑娘受辱。”
小昱摇摇头,解释道,“古语曰,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此昱非彼玉。且往事如烟,已是梦幻泡影,爹爹只望我好好活着,姑娘又有如此好心肠,能侍奉在您身边怎么能算是折辱了奴呢。”
裴珬一时无言,她没想自己竟说不过一个随手买来的奴隶,顿时对小昱有了兴趣,再加上小昱的身世使她触景伤情,便打算回去讨个面子,将小昱留在身边。
芜菁一直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却末了也没开口,最后见裴珬下了决心,也只是淡淡的提醒她该回去了。
如今天下两分,北乜丹颐势均力敌,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两国表面太平,朝堂之下却也是暗潮汹涌,边境摩擦不断,到头来苦的还是无辜百姓。
然而就在百年之前,天下三分之时,并无丹颐国的存在。
昔日北乜南楚西宁呈鼎立之势,西宁势弱,南楚内乱,丹颐开国皇帝白珂月从乱世中异军突起,收楚宁两国,自号鸣珂,以沧泯江为界,占据南方,建国丹颐,年号玉归,是为玉归元年。
不同于北乜的治国之策,丹颐重商,凡有富甲一方者,地位可等同朝廷三品大元,但因顾及商人重利的本性,国都内城中仍然只许官员置宅,只一个例外,便是裴家。
传闻裴家祖上与鸣珂帝有些渊源,得以赐宅内城,然而裴家世代为商,拒不从政,年月愈久,愈是显得与众不同。再加上近十年间宫里的布匹绸缎、玉石器皿多是裴家在供应,家底殷实,家主裴思锦又与当朝二皇子白泽交好,可谓鼎盛。
说起这裴思锦,倒也是个奇女子。
两年前裴家前家主裴复因病过世,留下遗嘱,没将偌大家业过给两个已成家的儿子,反而将担子放在了刚及笄的小女儿肩上。
彼时人人都道裴老爷子糊涂了,将家业交给一个深闺里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不是把肥羊送到饿狼嘴边了吗?但现实给了那些人一个狠狠的耳光,裴思锦不仅没有败掉家业,裴家反而在她手里经营的越来越好,甚至已赶超她父亲在世时的景况。
但她仍做了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便是建了凤凰阁。
且不说在国都内城动工多么不易,凤凰阁以收罗天下珍宝闻名,花在上面的银子只怕如流水般,一砖一瓦都是普通人家几辈子赚不来的活计。
裴珬原本只是裴思锦一个远房的表妹,但因幼年父母双亡,又体弱多病,从小借住在裴家,凤凰阁建成后,做了个表面阁主。
但她这个“阁主”做的并不容易。
凤凰阁里,长约百尺的白幔由高处垂下,遮挡了窗外透进来的光亮,整座楼便看起来昏暗阴沉,不似外界传闻中的繁华绮丽。
裴思锦坐在高座上,手边的茶已凉了好几遍,她身后站着侍奉的女子,双手叠在一起,轻轻颤抖着。
“家主,珬姑娘大概是有事耽搁了,让奴婢再给您换杯茶吧。”
侍女走上来,正欲换个茶杯,却被裴思锦伸手挡下。
“能办这么久的,想来是什么要事,这茶凉得,今日我亦等得。”
侍女复退下,只是眼神飘忽,不时便看一眼大门所在,心想今日芜菁办事也不利索,拖拖拉拉这许久也不见把裴珬带回来,只怕一会儿满阁的人都要为了她遭罪。
侍女正这般想着,便有人掀开了白幔,领着人快步走上前来。
“家主,属下迟了。”
芜菁跪地请罪,双手将玉笛高捧,送至头顶以上,之前跟着她的女子也立刻跟着跪了下去,一齐高呼,“属下请罪。”
满阁的人,却是诡异的沉默。
小昱不明情况,只觉得自己也站着十分突兀,犹疑着要跪下,裴珬一把把她拉住。
“你不是裴家的人,不用跪她。”
裴思锦一直看着裴珬,脸上没什么表情,哪怕裴珬说了这样逾矩的话,她也没有发怒。
“那是谁?”她轻轻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味道带着一丝苦涩。
“是珬姑娘在人贩子手里买下的。”芜菁知道裴珬必然不会理会裴思锦,干脆自己早早站出来解释,免得两人又闹僵了去。
裴思锦走下高座,随手拿起芜菁手上的玉笛。
“裴家家训,内侍不用外人,小珬这是忘了?”
裴珬知道她这是要抓着自己不放了,面纱之下的脸白了白。
“这里是凤凰阁,小昱留下,算不得内侍。”
裴思锦因她语气里的维护难免多看了小昱几眼,倒是没再刻意刁难。
“人可以留下,但过几日祀水节,你可得自己管好了。”
“你今日来,只是为了提醒我这件事?”
裴思锦默了默,忽而笑道,“否则还能是为何?”
语毕,裴珬还在怔愣中,她忽然将手中玉笛掷向此前侍茶的女子,高声道,“芜菁有过,按家训,降级一等,你叫什么?”
接住玉笛的女子没想到事情变化如此之快,难以置信的看着裴思锦,听见她问自己的名字才想起跪下谢恩。
“谢家主,奴婢紫英。”
“紫英。”裴思锦重复了一遍名字,“我记住了,从今往后,你便代替芜菁负责凤凰阁中事宜吧。”
紫英将手里的玉笛握的更紧,埋在阴影里的脸上笑容也愈发灿烂。
“是。”
裴珬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些歉疚的看了跪在地上的芜菁一眼,再不顾裴思锦还没离开,拉着小昱匆匆上了楼。
紫英本是与芜菁一批进裴家的,两人也曾一同习武读书,只是后来芜菁被老家主裴复看上,做了小姐——也就是裴思锦——的伴读,地位便比他们这些侍茶的高了不知多少,今日能有这样的翻身机会,紫英自然高兴,因此急不可耐想在裴思锦面前表现一番。
“家主,这……”
裴思锦无意瞧见她眼里的一抹狠厉,垂下目光不知在想什么。
“珬姑娘这般无礼已是多次了,家主心善,留她在阁里做个甩手掌柜,又保她衣食无忧,她却不知感恩,不如趁着此次小惩大诫,让她长长记性。”
裴思锦忽然看向她,那一眼与平常没什么区别,却让紫莹后背生寒,不敢再多言。
“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
这话似提醒,似威胁,紫英只能看着裴思锦大步离去的背影,战战兢兢道一句“恭送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