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王渊揣着望远镜出门。他刚刚来到西苑,还没抵达豹房,中途就被太监直接带去东阁。
朱厚照在东阁,杨廷和在东阁,杨一清也在东阁,还有司礼监掌印张永、吏科一把手杨禠。
杨廷和无比悠闲的在喝茶,杨一清和杨禠正锋相对,似乎已经吵过一架。
见王渊来了,朱厚照笑道:“诸卿且勿争执,正好王二郎来了。他是贵州人,先问问他对此事的看法。”
杨禠完全不给皇帝面子,立即反驳:“陛下,王学士并非阁臣,亦非吏科、吏部官员,此事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杨一清顿时冷笑:“敢问杨给事中,王学士为什么被呼为王学士?”
杨禠自知失言,瞬间就不说话了。
侍读学士,主要负责陪皇帝读书,却身兼皇帝的政治顾问,有权对政事提出自己的意见。
王渊则一脸懵逼,不知道这些大佬又在吵什么。
杨一清问道:“王学士可认得贵州巡抚魏英?”
王渊回答道:“见过几次。”
杨一清又问:“其人风评如何?”
王渊回答道:“敢于任事,刚正不阿。”
杨一清再问:“可有贪污之劣迹传出?”
王渊笑道:“贵州那破地方,能贪几个钱?我要是贵州巡抚,肯定一心一意为政立功,赶紧升官换个地方。就算要贪,调任云南也比贵州好啊。”
话糙理不糙,大佬们皆是无语。
杨禠没好气道:“吏治关乎国家社稷,岂能因一人之言而更改政令。”
王渊还是没完全明白,问道:“贵州究竟发生何事?”
杨一清冷笑道:“巡按御史徐文华,弹劾贵州巡抚魏英贪污。我认为应该招魏英回京,令其自证清白。吏科杨给事中却说贵州路远且反贼未平,应该先任命一个新巡抚,勒令魏英自己辞官。堂堂一方巡抚,哪有被御史弹劾,连自辩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让人家辞官的!吏治可是儿戏?”
王渊瞬间理清思路,这是杨廷和与杨一清的矛盾公开化了。
魏英这次担任贵州巡抚,是杨一清推荐的,不管是不是杨一清的心腹,杨一清都必须保下来。
徐文华则是杨慎的至交好友,杨廷和破坏规矩将其荐为巡按御史。去年,徐文华还跟着魏英打仗,欢天喜地捞军功官升一级,没想到今年就弹劾魏英贪污。
杀人犯还可以自证清白呢,堂堂巡抚连自辩的机会都不给,居然因为捕风捉影的弹劾,就令其自动辞官。而且,还是在魏英连战连捷,斩杀反贼不断立功的情况下,这传出去简直让地方官员心寒!
杨廷和好狠啊!
刚刚剪除刘瑾的时候,这些抗阉官员还能一团和气,现在已经自己斗起来。
明摆着是杨一清表现得不听话,杨廷和不择手段想排除异己。只要贵州巡抚魏英辞职,杨一清就有识人不明的污点,杨廷和还能趁机安排心腹去掌控贵州。
就距离上来看,从杨廷和授意到徐文华弹劾,一来一回至少四个月,杨廷和在去年冬天就准备向政敌发难了,正好是杨一清两度辞职的时候。
非但如此,杨廷和还对吏部下手,想慢慢架空杨一清。王阳明也在遭受排挤之列,只因王大爷的职务非常关键,不乖乖听话就属于政敌。
而且杨禠这冲锋陷阵的样子,证明杨廷和已经完全控制吏科。
吏科给事中有很多个,但杨禠属于头头,是吏科的一把手,等于给杨一清的吏部套上了枷锁。
难怪杨一清反复辞职,这工作根本没法做啊。吏科被杨廷和控制了,吏部又被挖根子,现在居然把手伸到地方上,以莫须有的罪名逼迫巡抚致仕。
杨一清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突然跪地:“陛下,魏英之巡抚,乃臣一手举荐。如今既有贪污罪行,臣确属识人不明,请求致仕回乡养老!”
“不允。”朱厚照面无表情道。
王渊突然绕开这件事,笑呵呵问皇帝:“陛下,臣曾写过一封奏疏。请求将贵州三个长官司改土归流,再将水西安氏一分为三,不知陛下是何意见?”
朱厚照道:“你的奏章,我没有看到。”
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廷和,终于开口了:“贵州反贼未平,不是改土归流、削弱土司的时候。若再把安氏逼反,其拥众四十八部,王学士拿什么去平叛?四川之贼未平,四川、湖广的兵力捉襟见肘,调一部分去贵州平乱已是困难,哪有多余兵力镇压安氏?”
历史上,贵州反贼明年就会被彻底平定,贵州地方官联名请求改土归流,也是被内阁的这个理由所驳回。
理由非常正当,可惜不顾贵州实情。安氏、宋氏土司首领皆年迈,内部矛盾一大堆,他们拿锤子来叛乱啊?
王渊问道:“杨阁老可知安氏、宋氏土司之情况?”
杨廷和说:“略知一二。”
王渊笑问:“究竟是一,还是二呢?”
杨廷和道:“如今民乱四起,一切小心为重,不可再有任何闪失,也不能给土司任何反叛的借口。”
刚刚还在辞职的杨一清,突然说:“陛下,臣认为王学士的方法可行,如今安氏、宋氏皆获罪当斩,正是削弱其势力的好机会。饶其本罪不死,换来部分土司辖地改土归流,实在是切中实际的妙策!”
王渊当然不能让杨一清单打独斗,也连忙说:“陛下,若宋氏、安氏胆敢叛乱,臣愿亲赴贵州将其剿灭。不需要调外省之兵,有了贵州本地卫所军队即可!陛下,此乃太祖、太宗皇帝未竟之业,若能成功,足可告慰历代先皇!”
杨廷和拱手道:“陛下,户部已经没有钱粮了,西南数省也没有多余兵力了,还请陛下三思。”
朱厚照左思右想,王渊那句“太祖、太宗皇帝未竟之业”打动了他,当即点头说:“就依王二郎之策!”
“陛下圣明!”王渊立即奉承,不给杨廷和说二话的机会。
朱厚照派人去制敕房,把靳贵叫来写圣旨,又让内阁商量具体措施。
今天的正事就这样跑偏了,杨廷和只能在那儿费心,讨论改土归流的实施步骤。
一番讨论,杨一清突然说:“陛下,改土归流干系重大,应有重臣坐镇,全力实行此事。魏英督抚贵州多年,在当地素有名望,不能临阵换将啊!”
得,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王渊笑道:“确实如此。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就算魏巡抚真有贪污之实,也该在剿灭反贼、改土归流之后再行追责。”
杨禠反驳道:“吏治为天下社稷之基,怎可与改土归流混为一谈?巡按御史弹劾巡抚,若朝廷不闻不问,巡按御史岂不成了摆设?”
杨一清笑道:“陛下,臣并未置巡按御史之弹劾不理,也没有认定魏巡抚是清白的。只是想先把改土归流敲定,令贵州局势一劳永逸,这才请求让魏巡抚继续留任。至于他的罪责,可延后处理,如此而已。”
朱厚照本来在豹房玩得好好的,被杨廷和与杨一清吵得不行,生生拉来东阁处理政事。他早就不耐烦了,突然问王渊:“你的神镜可有进展?”
王渊答道:“回陛下,已造出其一。”
朱厚照立即起身,迫不及待说:“那就先去看神镜,今日之事,改天再议。”
杨一清没有阻止,拖下去对他有好处,魏英若能平定反贼,贪污之举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杨禠跪地呼喊:“陛下,吏治乃大事,不可拖延!”
朱厚照烦躁得很:“就依杨尚书所言,让魏英继续当巡抚,全权处理改土归流之事。”他又扯着王渊的手说,“走,我们去豹房看神镜。”
“陛下圣明!”杨一清大呼。
杨廷和则一脸阴郁,杨禠更是哭天抢地,搞得就跟死了爹妈一样。
杨一清端正身体、整理衣襟,朝诸位同僚拱手行礼,心情愉快的踏出东阁。
这是王渊和杨一清,首次在政事上合作,各取所需,配合完美,值得设酒摆宴庆祝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