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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交四更的时候,晏忆之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听见了远山寺观里鼎钟敲响的声音。她在秋香色的绣衾里翻了一个身,手里还握着昨日与丫头们憨玩时,掣出的花名签子,签上画着一簇梨花,题名‘姽婳将军’,下面镌着几行小字,‘冰身雪肤凝玉容,抖落寒峭独枝头。不期忠义明闺阁,誓盟生死报前恩。风尘尘不染,是即是,从来好事多磨难。’

屋外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有人压低了声音在交谈。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乳娘姜妈妈起来了。

她的父亲是当朝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晏纾晏大官人,每日在五更时,都要裹着晨曦的薄雾上朝去,风雨无阻。

府里仆从自然起得比他更早——姜妈妈要先唤醒她的母亲苏氏,替她洗漱,梳妆更衣完毕。再由母亲唤醒父亲,与姜妈妈一同替他洗漱与更衣。

便是在夏至这样的节气,晏忆之也是起不来的,更别提寒冬。

可这一日,她却早起了。

虽然梦乡照旧勾魂摄魄地拉拢她,但令她担忧的事情战胜了诱惑。她枕着软枕,在双眼一张一翕,一张一翕之间,稍微清醒了些,醒后又呆了半晌,便轻声去唤睡在碧纱橱里丫鬟杏儿。

杏儿迷迷瞪瞪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顶着朦胧的睡意,惺忪着半睁了一只睡眼,瞧了瞧窗外的天色,见昏昏暗暗的,便嘟囔道,必定是幻听。于是翻了个身,将脸朝里,背朝外,身子更往被褥里缩了缩,须臾,又入了梦乡。

晏忆之等了片刻,不见杏儿来,就喊了一声,接着又喊了两声,仍然不见动静。她从绣衾里抻出脖子往外望,见室内静悄悄的,便不愿意再等了,自己爬了起来。

她光着脚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衣搭子旁,大张双臂,把衣裳拢抱了来,又一阵风似地钻进了被窝,这一来一回,冻得她牙关打颤,在被窝里暖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晏忆之一面听着碧纱橱内鼻息出入之声一面穿着衣裳。她很快穿戴好,跻着鞋下了床,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也不梳髻,披了鹤氅就往外跑。

这一会,四更的梆子已经敲过。

院侧门,管事晏荣将三只雪白的炊饼放入报晓僧人的粗瓷大碗中,晏忆之从内院通往外院的游廊一端跑到了另一端时,又瞥了一眼,二人在正对着作揖。

晏忆之呼哧呼哧一路小跑,风卷起她那琥珀色的鹤氅,露出里面白绒绒的内衬。

她跑至膳厅,在门前站定,等气儿缓和了一些,才掀了帘笼往膳厅内走去。厅里生着炭盆,与外头是天差地别的不同。她先是走了几步,然后立定,右手握住左手的四指,端在小腹前,挺起胸脯,向下服了服身,笑道:“爹爹早安,娘亲早安!”

正在用朝食的晏氏夫妇闻讯抬头,见到是从不早起的女儿,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又见怪不怪般低下了头,继续用朝食。

倒是晏忆之的乳母姜妈妈很诧异,双眼浮夸地圆睁,音调也比平时高了许多,说道:“哎呀,姑娘今个起地这样早?”又往她身后看了看,问道:“杏儿丫头呢?”

晏忆之微吸了口气,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即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何一反常态早起,又不能告诉姜妈妈,杏儿还在睡懒觉,索性就装作没听见,解了鹤氅递给姜妈妈,又在方桌旁坐下。

只见桌上摆了一碟炊饼,一碟酱瓜,一碟辣菜。

父母二人,一人一碗浓汤熬出的蝌蚪粉,拌了蒜汁、葱末、精盐、姜丝、香菜叶、花椒、芝麻油、江米醋调成的酱汁,顺溜地吸到嘴里滑入肚肠,再就一筷子辣菜、酱瓜,一口接一口吃着,勾地晏忆之食指大动。

只是她的父亲提倡节俭,让吃多少就做多少,每日食物的份量都有定数,晏忆之又很少与父亲母亲一起用朝食,厨房自然没有备她的份,她只能看着父母大快朵颐,自己则掰着炊饼就凉菜吃。

晏纾用完朝食,漱过口,盥洗过手,估摸着离五更还有些时辰,便与妻女闲话家常,他指着晏忆之对妻子说道:“你看看,就要及笄了,还这样不懂事,头不梳,鞋也没穿好,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苏氏抬了抬眼皮看女儿,轻叹了口气,又垂下眼睑,用银勺拨动银碗里剩余的蝌蚪粉,说道:“你今日起这样早做什么。”

没等晏忆之回答,姜妈妈抢先答道:“今日是贡院解院的日子,前头的几位哥儿终于要回来了,姑娘指定是激动地睡不着才起这样早。”

姜妈妈所提的前头,指的是以晏纾的书房为正房的清明院,院子小小巧巧,东西两侧各有五六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院里栽有梨树数株,楼阁造型古朴别致,环境清幽雅静,极适合读书作词。

晏纾好读书,更大力发展书院。凡是带了诗文来拜谒的可造之材,他都会收为门生。若是遇上贫苦无依的,还将他们安置在院中,供以吃喝,好让他们安心读书参加科举。

晏忆之斜睐了姜妈妈一眼,嗔怪道:“贡院申时才解院,我这样早起,自然是为了陪父亲吃朝食,送他上朝的。”

晏纾正双手捧着黎色的兔毫盏吃茶,听到此话,噗嗤喷出了零星茶沫。苏氏紧接着发出了两声带着宠溺的哂笑,她兀自净完手,用帕子擦干后,也捧起茶盏来吃。

晏忆之与姜妈妈辩驳,是因为本来理亏于自己从不陪父亲用朝食,又经她这么一描述,仿佛成了薄待父亲,厚待旁的年轻男子的轻佻形象。

她原本觉得几句话就能掀过去,可经父母这一笑,便被坐实了形象,又仿佛他们也是无可奈地不去在意,这怎么能模糊过去,她急忙要辩驳,话却还没想好,只能空张了嘴,脸也讪红了。

晏纾见女儿害臊,也不为她解围,反而乐呵呵着说道:“贡院锁院这几日,我看你也坐立不安了这几日,倒是比我还要上心些。”

苏氏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说着又盯着忆之,说道:“也不知道是挂心哪一位。”

如果话头停留在陪父亲用朝食这件事儿上,晏忆之是难辞其咎的——无论如何,她也做不到每日四更起床。可若话头转移到了对哪一位哥哥更挂心这件事上,她的态度就坦然了。

忆之眨着如明镜一般的双眼,说道:“清明院那么些位,哪位不疼我,哪位不把我当亲妹妹厚待。忆之自然把他们的事看成自己的事般上心。至于对哪一位更挂心嘛……爹爹和娘亲希望我对哪一位更挂心,我就对哪一位更挂心。”

晏纾夫妇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宠溺的微笑,笑着笑着,各自的笑容里又添了几分惆怅,苏氏垂下眼睑继续吃茶,晏纾态度随和地说道:“你这意思,是全听我们做主?”

忆之顿了顿,讨巧道:“那挂心是挂心,能不能成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到这话,苏氏幽幽叹了口气:“嗳,你若有个兄弟帮衬,我们就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地检视,也就由不得你胡闹。”苏氏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有心思的,只是心思七拐八绕,她摸不透,也懒得揣测。时常没有耐心,抬着母亲的架子就去压治。

并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负责任,只是晏忆之三,四岁时起就爱跟着晏纾去学府,他在席上讲经论史,她也不哭不闹不撒欢玩耍,就趴在窗牗上听他讲课,众人皆以为她将来必定是有大学问的,可苏氏私下问她听出了些什么,她却说,我没有在听呀,我只觉得爹爹授课时极有风范,全程都在看着爹爹呢。

这话叫苏氏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地抚养,女儿眼里却只有父亲,索性对她没了指望,全由她父亲管教。

说来,也因为她对她的夫君有着不可动摇的信任。

晏纾生于太宗朝,一路过州试、省试、十四岁以神童入殿试,得太宗赏识,赐同进士出身兼太子侍读,留馆阁读书深造。

与他夫妻数十载,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二十分的敬仰。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丈夫年轻时忙于读书授课,二人相处的机会极少,再加上她的身子不好,年过半百,膝下唯忆之一个女儿。

虽然这不代表她就不疼爱晏忆之,但没有儿子,是苏氏的心结,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几乎没有人敢跨越雷池。

苏氏哀怨地说了一句,姜妈妈便紧着反应过来,说道:“嗳呀,太太又胡说,我看太太是太有福了,人一有福,就总觉得这也不够,那也不好。

别的不论,先说说咱们大官人,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又是桃李满天下。哪一位望咱们大官人,不是平头老百姓望神仙大官人似的眼神。

再说院里的这几位,先说说最前出去的弼大哥儿,一朝高中,一路地顺风顺水,麻溜地升官发财。却不忘本呢,就时常回来,侍奉大官人,又极谦和,从不跟我们这些老奴拿乔。

喏,眼见着又要升官了,这样的人才哪里讨去。

然后说说今年科考这几位,那面容,都是一等一的俊眼修眉,长挑身材,又满肚子的文采,必定要高中的。不仅高中,往后啊,指定全是大官儿,届时,再这么一团圆,就同聚光似的,这房子都要亮堂好些呢。您还怕咱家姑娘往后没人帮衬,我只怕这可靠的弟兄太多,寻常人家都不敢登门了!”

姜妈妈是苏氏的开心果,只要她一开口,便没有挽回不了的局面。果然,苏氏被姜妈妈逗乐,又觉得不能由着她信口胡沁,便嗔怪道:“瞧你说的,竟把他们都比作火烛了,一团聚,屋子都要亮堂。”

晏忆之跟着一起笑道:“我竟不知,姜妈妈还会看面相呢。”

姜妈妈道:“我呀,这叫真人不露相,不瞒你们,这四邻亲友里,哪个要娶亲啦,哪个要同人合作啦,都找我相看呢。可真不是我夸口,因为看得太准,一传十,十传百,我都有了名气。

所以啊,我敢打包票,前院的几位哥儿这一回都要中,指定就是全中,你们就瞧好吧!”

众人听着乐意听的话,心里本就欢喜,又见她晃头晃脑地嘚瑟,都笑了起来。

姜妈妈说到兴头上,又道:“不仅我们前院的几位哥儿,还有我们苏家大哥儿,必定也是要中的。

哎呀呀,不得了,这样多位大官人,只怕到时候得赏钱,我老婆子这双手,接不住,要用裙子兜了,这该多不雅观!”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姜妈妈所说的苏家大哥儿,是苏氏哥哥的嫡长子,晏忆之的表兄苏子美。

一提及此人,苏氏脸上便露出了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苏子美天生了一副女相,竟不像苏氏的外甥,更像是嫡亲儿子。秉性豪放爽朗,颇得姨母们的宠爱。相貌好,又争气,生于仕宦盏鼎之家,立志不靠恩荫,勤奋读书。经书、策论、诗词、歌赋没有不通的。其才名,便是当今圣上也略有耳闻。

晏忆之感慨姜妈妈果然最体贴苏氏的心,每一句话都直往她心窝里拱,又说道:“姜妈妈不用急,不如我支你一招。”

“姑娘说来听听。”

晏忆之故弄玄虚道:“你可以呀……裙子下头,再穿一条裙子。”

姜妈妈拊掌道:“好主意!”

苏氏嗔怪道:“你倒是会奉承,这又算得上什么好主意。”

众人笑过了一阵,见晏纾要说话,便都静了下来,又见他琢磨了一阵,才说道:“有些事,本来也不必提这样早……还是,随遇而安罢。”

晏纾向来把父亲提倡的‘随遇而安’奉作言行准则,便露着笑容连连点头。

苏氏摸不透女儿的想法,同样也摸不透丈夫的想法,只将心比心,当他与自己一样舍不得女儿出嫁,将就着模糊过去。

说说笑笑之间,晏荣入厅提醒晏纾该去上朝了。

众人都起了身,苏氏从姜妈妈手里接过官帽替夫君戴上,又为他披上玄青色的鹤氅。

晏忆之将自己的鹤氅披好,又戴上兜帽,粉扑扑的嫩脸被雪白的绒毛衬托地很是可爱,她笑嘻嘻挎着父亲的胳膊肘与他一道走了出去。

晏荣掀开膳厅的帘笼,二人刚迈出膳厅,一股冷风就迎面扑了过来,将暖暖的热乎劲儿吹散了些。

晏忆之挎着父亲走在前头,晏荣在后头跟着,三人穿过抄手游廊,一径从二门走到了晏府大门外。待命李平早就套好了翠幄青绸车等候,晏纾一面由晏忆之扶着,一面脚踏上马杌子上了马车,待坐定后,撩开车帘,朝女儿说道:“天寒地冻,快回去睡个囫囵觉吧。”说着催促晏荣启程。

晏忆之笑道:“我等爹爹走后再进去。”

晏纾听了也就放下了帘子。

随着晏荣朗喝一声,载着晏纾的车厢晃晃悠悠向前行去,马蹄声咔哒咔哒,显得空巷更加岑寂,晏忆之等在晏府大门口,直到马车拐入街角没了踪迹,这才抬了头去看天,不过五更的时辰,天色灰蒙蒙中透着微微的曦光,在膳厅炭盆烘烤下焐出的热温已经散地差不多,这一会,只能仅凭着自己的体热保持。

忆之往鹤氅里缩了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每一日都要四更时起,五更上朝去,只是这一点,就叫晏忆之觉得做大官也没什么好的。她把这样的念头嘀咕出了声,身旁的待命李平却道:“那姑娘是没见识过卖朝食的人,他们三更天就要起,淘洗食材,生火支摊,等到四更天,商市的人也来了。”

“商市的人起这样早做什么,这会又没有游人的生意做,难道这些上朝的官员会光顾?”

“自然没有生意做,不过是抢占摊位罢了。”

晏忆之在心里掂量了掂量,道:“李平,你吃了没有,不如我们去早市看看吧。”

李平道:“在大官人起来前,我们就吃过了。姑娘,你不是陪着大官人一起用过朝食了吗?”

晏忆之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道:“没呢,厨房照旧没准备我的朝食,我就吃了几口炊饼,这会正觉得胃里没着没落。”

李平道:“今天的朝食是蝌蚪粉,用面粉和水调成面糊糊,端到锅边,舀到甑里,用手一压,那稀面糊就从甑底的窟窿眼里吧嗒吧嗒往沸水里掉,也就滚上两滚,捞出来淋上调好的酱汁便是了,当时为何不叫周二叔为你多做一碗,又是什么麻烦事。”

晏忆之本就觉得腹中饥渴,叫李平这般生动地描述了一番,更觉火烧火燎般地折磨,她斜睐了李平一眼,没好气道:“你知道什么,周二叔做完朝食,紧赶着就要去采办今日份的食材,平时在院里就总听见他大呼小叫着去晚了,又没能买到好菜。今天日子特殊,几位哥哥在贡院捱了三天,可得吃好。”又觉着解释地费劲,不由柳眉倒竖,双眼圆瞪,摆出气呼呼的脸谱,说道:“你倒是去不去。”

李平连忙同小鸡啄米似的一面点头,一面发出一叠声去去去。

往常的这个时辰,晏忆之都还在被窝里酣睡,今日一见才知稀罕。这一路走来,门桥市井皆有人影在忙忙碌碌。生肉作坊将一只只宰杀好的猪、羊往板上罗列,有入城卖麦面的农户人家,用太平车或驴马驮着,在道衢上行走。

又正逢上元节,各家门前都悬挂着精美的花灯,各色彩带悬空高挂,从街头连至街尾,棕红色的球灯三盏一串,间距排开,整齐有序地坠在彩带上,抬头就可看见。

虽然这会不是展览的时刻,却也可窥见那时气氛何等热闹。

往年的这个时候,晏忆之必定要拉上几位哥哥一起上街赏灯。可今年的科举考试与花灯会来了一个会面,贡院锁院的那一日正是上元节花灯会的第一天,而花灯节与科举考试一样,历时三天,不同的是,贡院申时解院,而花灯会今夜的亥时才会落幕。

从韩玉祁、石杰、欧阳绪三位哥哥走进贡院的那刻起,晏忆之悬在喉头的心就没有放下来过。外面再是热闹,她也提不起兴致。

这一会,她倒是突发奇想,我是失算了,街上酒肆茶馆这样多,哪家吃不成呢。到了外头,既可以看花灯,又可以吃美食,岂不妙哉,又何必拘在家里。

这样想着,肚子长长地咕叫了一声,似乎在鸣不平。晏忆之连忙催促李平。二人紧着脚步,不一会就到了朱雀门外,直至龙津桥。

这时候的一轮红日初出,天边微微白亮,让忆之有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的感触,街边的食店三三俩俩,点着烛火灯笼,挂着彩旗幡子,有饭博士打扮的人在店内忙碌,各小店里人声鼎沸,是不同于白日的热闹。

忆之走近第一家早食店,正巧那饭博士掀起大蒸笼的蒸盖,水雾汽从蒸屉一团接一团地涌挤出来,香气迎面扑来,随着薄雾散开,现出一只只盛着菜叶裹馅儿的粗瓷大碗。菜叶碧绿,凝着蒸汽结成的露珠,更显得脆爽可口,蒸煮地软嫩的肉馅儿紧挨着团在中央。

“就要这个了,店家,两只大包子。”忆之连忙招呼饭博士,笑盈盈地用手指笔画了一个二,李平紧着从袖兜里摸出几文钱递给他。饭博士先是应声好咧,双手捧接过钱,投到案旁已经盛了大半罐铜钱的粗瓷黑瓮中。双手用帕子垫着,左右开弓,先是拎出了一只粗瓷大碗搁在案边,接着又拎出了一只。

忆之往早食店里走进,随意选了一张方桌坐下,左右看了看,只见有人狼吞虎咽,快速吃完后急赶着就出去了。有人悠哉哉,一面看着小报,一面吃着朝食。李平跟进来,在她身旁站着。忆之转身昂着头对李平道:“你也坐吧,拘这些礼做什么。”李平恍了恍神,一面点头,一面将杌子往外挪了挪,与忆之保持了些距离,这才坐下。

这一会功夫,饭博士将两只菜叶裹馅儿换了木盘,疾步送至方桌,又将两碟摆开,便退到了一边,动作很是利索。

忆之将一只木碟推向李平道:“这一只给你的。”

李平又是一阵点头,双手用菜叶裹住肉馅就往嘴里送。

忆之还未张嘴,李平已经三口并作两口,将菜叶裹肉馅囫囵含住,他没等咽下嘴里的,便抻起手对饭博士比划道:“店家再来两只。”饭博士又爽利地应了一声,先盛了两碗菜汤上来,随后转身去取菜叶裹肉馅儿。

忆之细细嚼着,见李平呼噜噜喝着菜汤,又大大哈了一口气,一副极有滋味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李平,你那点工钱,每月大概都不够吃吧。”

说着话,饭博士又送上两碟菜叶裹肉馅儿,李平一面对忆之摇头,一面卷了菜叶,又是两三口塞进嘴里,都不见他细嚼,手已经伸向了第二只,还未咽下第二只,又要招呼饭博士再上一些来……李平的食量,晏忆之不是没有见识过,只是回回瞧,回回觉得新鲜,感觉就着他,自己也能多吃上几碗。

她想起了清明院里的石杰哥哥,那一位也是极好的胃口,他虽是一届书生,消耗有限,与李平一比,也是不相上下,她的父亲总是揶揄,将要被吃穷了。

此刻,一轮红日初出,天地大白,街上的行人也多了。

李平终于吃饱,二人结了账,往早食店外走出,又往晏府方向行去,一面走着,忆之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李平,你那点工钱,每月都不够吃吧。”

道衢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小贩挑担沿街唱卖。

李平方才吃得酣畅,这会面色红润,极有精神,他结结实实地嗯了一声,又道:“大官人太太用点心或泛索时都使两副餐具,公用的牙箸夹菜,私用的牙箸吃菜,要是用不完就赏给下人。姜妈妈疼我,总给了我吃。周二叔也常给我厨余的吃。这样也能将就过去。”

晏忆之望着高大威猛的李平别有所思,他的力气就同他的食量一样惊人,时常一个人能做好几个人的活,用的时间也比旁人要少许多。寻常下仆一些偷奸耍滑,谄媚讨好的毛病一点也没有,他这样的人,只是在晏府做个待命,哪里需要就去往哪里,岂不是很可惜。

如此想着,二人已经回至晏府。

忆之径自走入大门,李平便留在了门外。

一路穿廊过厅,走过二门,进到三门,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杏儿一脸讪笑迎了上来,说道:“姑娘今日怎么起这样早,既然早起也该叫上我的,连累我被姜妈妈责骂。”

忆之一面往房内走,一面说道:“别冤枉我,我可是叫了的,奈何有些人懒成了虫,怎么叫唤也当没听见。”杏儿紧着忆之的脚步往里跟,听见忆之如此说,登时急了,眉眼全皱在了一起,追了几步,说道:“我哪里当没听见,我是真没听见,我的姑娘,这话可不敢再说,叫姜妈妈知道又要打骂。”

进了寝室,忆之脱下鹤氅,正要往衣搭子上挂,杏儿抢了过来,要自己挂。忆之解衣裳去睡囫囵觉,杏儿又追上来搭把手。

忆之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却又想戏弄杏儿,便故意摆着严肃的脸谱,数落道:“我是面慈心软的良善人,管不了你的,还是得姜妈妈来才行。”

杏儿急地跺脚,几乎快要哭出来:“姑娘你哪里良善。”

忆之就着床沿坐下,反诘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不良善?”

杏儿娇声辩驳道:“你若良善,早起为何不将我叫醒,连累我挨骂。”

“我体贴你起不来,让你多睡会啊。”

“那,那姜妈妈责怪我,你怎么不回护,哪里像我,我从来都是如何替你掩饰的。”

忆之笑道:“胡说八道,我做了什么要你替我掩饰。”

杏儿是个急性子,一急躁,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肚子里没话,说不上来,又不能就此作罢,接着辩驳道:“日后,日后我可是要随你一起嫁去夫家的,那弼大哥儿少小而孤,人情虽然不复杂,可上上下下的杂事,没个长辈商量,全凭你自己一个人忙,你不要人分担?外头雇来的再不和你一条心,你才要哭呢。眼下还不好好待我。”

忆之正钻进了绣衾里,听见杏儿这般说辞,笑着说道:“都是没影的事,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看啊,是你惦记我良弼哥哥,一心想我嫁给他,你好跟了去做他的如太太吧。”

“谁说没影,前些日子,我听了你的嘱咐,往清明院送果子,大官人和弼大哥儿正说着呢,见来人是我就喑声了。”

杏儿又挺起胸脯,一脸正气说道:“姑娘,我杏儿虽然只是个丫鬟,也是有节气的,我宁可做平头人家的正经太太,也不给富贵人家做小,如今的法制,便是大官人太太也做不了我的主。”

忆之望着水葱似的杏儿笑道:“越说还越像回事了。”

“本就是回事,通汴京城都知道,朝廷的新贵,集贤院学士兼提刑官富良弼富大官人是咱们大官人内定的女婿。只是姑娘成天装疯卖傻,自个装不知道。”

忆之笑道:“既没定下来,指不定就还有变故,你别总听风就是雨,胡乱说话,我的名声臭了,你能落什么好?”

杏儿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极有道理,说道:“是呢,还是姑娘聪明。”蓦然间想起方才的话头,连忙又道:“姑娘,你可得救我,姜妈妈罚我不许吃朝食呢!”

忆之已经在被窝里躺定,哪里肯动,敷衍道:“冬除,冬至,新春,上元几个节连番过,你这一通胡吃海喝,眼见着就胖了。还摆着款儿要做正经太太,要我说啊,饿一顿也没什么,省的日后嫁不出去了赖着我。”一面说,一面笑,翻了个身,将脸朝里,背朝外,就要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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