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郊到处是散乱的烂泥堆,荒树杂草丛生。宋捕快牵着的那只狗在一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吠叫。很明显,妇人是被人所杀,且手段残忍,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嘴被人拿针线缝上了,满脸狰狞。此时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她的脸上飞快地爬来爬去。王安彬还记得前几日,那妇人骂街时声音震得他耳朵发痛,现在她却只能永远闭上嘴,安安静静的。
她是被谁害死的?凶手为什么要把她的嘴缝上?她的身体去哪儿了?那些失踪的女孩最后会和她的下场一样吗?凶手是不是一个人?
这是多日以来在夕州出现的第一具尸体,虽然还是残缺不全的,但至少有了一丝线索。整个情景阴惨惨的,但只要和阴武士没关系,那便让王安彬心里松了一口气。宋捕快把那颗头颅小心翼翼地装好,准备带回衙门让仵作检验,见到王安彬几个,打了一声招呼便匆匆走了,他破案大限将至,再没点儿进展估计要被杀头了,所以估计真的没有功夫来和他们闲聊。几日不见,只见宋捕快整个眼圈都是黑的,整个人憔悴苍老了许多。
蓁蓁似乎有些被吓到了,只见她的手紧紧握着燎原的手,整个人可怜兮兮地依在她怀里。那日燎原在冥天神庙里杀那帮黑衣人那晚,这小丫头就有些受刺激,她一直温温柔柔的,也不知她日后能不能独当一面。不过只要有他这个大师兄在,一直护着她也就是了。小师弟脸色也有些发白,毕竟还是小孩子,这样的场面不是那么容易适应的。
王安彬带着师弟师妹几人回到客栈,他们前脚刚到客栈,后脚雨就从天而降。王安彬心道,估计这时候放他们回客房也睡不着,便在客栈要了几样小菜,几壶温好的“梦里香”。雨水就像一张大网,把整个天地都笼罩起来。
燎原道:“前两天还在大街上跟我对骂的人,今日就成了这副模样。”说完,大喝了两口“梦里香”。
曾远道:“人的性命真的有时比纸还薄啊!”
蓁蓁道:“那个小男孩,这么小就没了母亲,真是可怜!”
晟陶道:“喝酒喝酒!有酒就喝,有乐就享。那些伤感的事,想都不要想!”晟陶一直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还没见他真的为什么事伤感过。
秋天的夜晚带着一丝丝凉意,这时王安彬看到一个人踏雨而来,他走路一顿一顿的,估计是有一条腿颇不灵便。这么大的雨,这人也没有撑伞。待此人走进了客栈,被客栈的灯火一照,王安彬才看清此人年岁在五旬上下,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衣衫,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条刚从水里爬出来的鬼,他却浑不在意,一条腿是木肢,那一顿一顿的声音估计就是由这木肢触地发出来的。此人进了客栈后,站在门口扫视整个大堂,似在找什么人。
他不说话、也不笑,客栈大堂里正在吃酒聊天的客人看到他来了,都吓得陆陆续续地逃了,像是阎王爷来了似的。他站的位置被他身上的雨水打湿了一圈,看到王安彬等六人,他便一顿一顿地直接走过来。
王安彬本能地感到此人来意不善。
“麻烦来了。”晟陶的狗鼻子很灵。
那人走到离他们桌前一丈远处,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王安彬的眼睛,道:“是你们几个,在冥天神庙杀了我十个手下?”那双眼睛灼灼逼人,似乎并不是在问他们问题,而是在说一个答案。
这世上有的人,你无须问他经历过什么故事,只要看一看他那张脸,便知道他曾经吃过很多苦头。
王安彬心道,此人是如何得知人是他们杀的?
那人似乎会读心术一般,阴恻恻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听到此话,王安彬便知这人不好对付,他竟然能一路追寻到这里,追踪功夫好生了得!
王安彬起身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道:“也让你们今日死个明白,我乃赤羽山林横。”他的嘴型看起来很傲慢,表情近乎残忍,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王安彬心里一惊,没想到那十人竟然是他的手下!这下和赤羽山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原来是林前辈,久仰大名。”
“你这后生,听说过我?”
“哈哈,江湖人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活阎罗”早年成名,是赤羽山一带的绿林,据说早年间他盗亦有道,专做劫富济贫、仗义疏财之事,一把“鬼哭”刀杀了无数奸淫掳掠、为非作歹之徒,也算是一带绿林豪杰。不过,那都是他的腿被削掉之前的事了,据说他丢了一条腿之后,性情大变,变得刁钻古怪,纵容手下做他之前最为不耻厌恨之事,竟从屠龙之人变成了一条恶龙,江湖人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罗”,他手底下的人便是那地狱小鬼。
“你这小子,有两分见识,一会儿便给你留个全尸!”其实细看林横的眉眼,倒生得算是眉清目秀,只不过他神情狰狞,脸色惨白,又披头散发,头发被雨水溽湿,显得很是可怖。
燎原听到此话,拍桌子骂道:“什么‘活阎罗’‘死阎罗’!那十个狗东西皆为我所杀,你想杀人,先问问我手上这两把刀答不答应!”说完便打算与那林横相斗。王安彬却心道三师妹未必是这“活阎罗”林横的对手,一手用上劲力将她拦在板凳上,护在身后,燎原很是听他的话,见此情状,知他有安排,便不再说话。
王安彬道:“在林前辈这等高人面前,也无那必要拐弯抹角,那十人皆为在下所杀,不过那时并不知他们竟是前辈高徒。敢问前辈,如何才能了结此事?”
林横一听,哈哈大笑,笑得却比哭还要难看,道:“高徒谈不上,他们几个怎配做我徒儿!不过就算是一头猪、一条狗、一只蚂蚁、一条臭虫,只要是我手底下的,断然不能让别人白白杀了!”“真话假话,我闻得出来,既然人都是这个小姑娘杀的,那么便把这个小姑娘让我带走,此事就算了了!”
“前辈,她是我的师妹,万万不能!”
“既然你定要护着她,那么还有一个了结办法……”林横顿了一顿,说道:“便是你在地上磕一百个响头,大喊一百声‘爷爷我错了’,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放她一马。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却像是在哭,让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王安彬却不怒反笑,“鼎鼎大名的‘林三侠’,今日一见,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来杀个人废话还这么多!”林横早年间在赤羽山做三当家时,确实做了不少人人称颂的侠义之事,只不过这“林三侠”的外号,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了。
在场的人没有人看得清林横的刀是什么时候出鞘的,刀光一闪,就已到了王安彬的咽喉,若是王安彬向后滑出稍稍慢那么一点,他现在就是个死人。
好快的刀!
莫不如说,若林横的一只腿没有丢,王安彬避不开这一刀。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刀不管善恶,刀就是刀。
雨。
大雨。
“你这个岁数,竟能避开这一刀。”林横说了十二个字,又攻出了十二刀,无不快斩快削,将王安彬全身要害处笼罩在他的刀光之下。王安彬人到哪里,“鬼哭”的刀光便跟到哪里,刀影太快,甚至难以分辨哪里是刀,哪里是人。
王安彬对上强敌,心里还在担忧几个小家伙,他自保尚可,若分身去顾着他们,难免左支右绌,因此暗暗转移位置,离他们几个远一点。晟陶非常机灵,秒懂他的用意,带着蓁蓁和陈冕进了如意客栈里间的客房,免得让他分心。把两个小家伙安顿好之后,晟陶又出来,准备随时接应王安彬。
林横这样的人,是王安彬交手过的对手中,非常难对付的一种人。
因为他不要命。
王安彬一刀砍向他,林横却管也不管,反而攻向王安彬不得不护的要害,浑然不担心自己的身体会被一刀刺中。这种打法,赌的就是谁更不要命。就像林横的身体只不过是拿刀的一件工具,一个盛着刀意的器皿,只有他的刀才是活物。
可是,王安彬很珍惜自己的命。
林横也看准了这一点,知道他不得不护。所以,十八招下来,王安彬的身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
你能拿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怎么办?!
在刀光剑影中,稍一疏忽,便血溅三尺。“鬼哭”变幻万千,速度令人无法思议,而且林横力气极大,王安彬每用“雪狐”格挡一刀,便觉虎口被震得发麻。速度与力量一般而言难以兼顾,若要刀快,便要舍去一部分力量,若要力量,速度便会不自觉慢下来,但林横则不然。倘若他那腿没被削掉,功夫该得如何骇人?转眼,王安彬的胸膛便又中了一刀,血从王安彬的皮肉里渗出来,把衣服染成了红色。
这么打下去,王安彬非死在这里不可!
王安彬知道,每种刀术,必然有它的破绽,这个世上,绝对不存在什么完美的刀术,只是倘若你根本看不清对手的招式,谈什么看出破绽呢?
或许再给王安彬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时间,他便可以看出林横刀术的破绽在哪里,再击败他。可是在武林这个黑暗森林里,最残酷的一点就在于,它扔给你一个对手的时候,根本不管你现在几岁。时间的跨度赤裸裸地横亘在那里,现在的他与林横,还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目前王安彬可以看出的林横唯一的破绽就是他的腿。林横腿脚不灵便,他每走一步,安着木肢的那条腿便会顿一下,林横穿着深色衣服,王安彬却注意到林横的木肢腿上有血渗出来,大概是走了很久的缘故,连地上都有他的血印子。王安彬知道,他的腿一到阴雨天必定是疼痛难忍。
但是他依然很快!
果然,不多时,“鬼哭”便把王安彬逼入了绝境。“鬼哭”向王安彬的心脏猛地捅来,一招之下竟然藏着五六个后招,这一刀已是避无可避。
刀术练到一定程度,所用的力不再是蛮力,而是劲力。如同猛虎扑食,就是蛮力,倘若猎物避开猛虎扑的方位,那力量便被化解了,而劲力则是一种更巧妙的力量,它会随着猎物的动态转变方向。
在这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王安彬心道,既然避无可避,挡无可挡,这样死与那样死又有什么分别?索性扎破他的喉咙同归于尽!王安彬便不再管胸上这一绝命刀,将“雪狐”扎向林横的脖子。
没了生死之虑,王安彬将毕生所学凝于这一刀上,这一刀便快、狠、准到了巅毫。
简单、直接、朴实无华。这世上最厉害的东西,本质都是最简单的。
但王安彬没等到向胸口捅来的一刀,林横的脖子也没被扎个窟窿。
“咦,”林横撤回了那致命一刀,向后滑出,看了看身上衣衫被“雪狐”划出的一道浅浅的口子,笑道,“这一刀倒还有点意思。”
这个人真的很古怪,被人划了一刀反而还在笑。
王安彬也笑道:“多谢前辈不吝赐教。”
“想不到像你这么年轻的人,能在我手里走过三十招,再过三十年是什么火候,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安彬。”
“唔,原来是‘雪郎君’。刚刚这一刀可有名字?”
“饮水刀。”用的正是饮水刀的基本式。面对林横,王安彬每一根神经都是紧绷着的,他可没忘刚刚林横那快得骇人的一刀,若不是他身体的本能在保护他,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林横听完却转身打算离开。王安彬不懂他的用意,只觉这人好生古怪,阴晴不定,就像一场暴雨,来势汹汹,去的也快。
“前辈为何手下留情?”平心而论,林横的武术修为,是远胜过他的,若他真的存意要杀人,王安彬今晚不死也要掉层皮。
“你我差了一辈,杀你本就不是甚么光彩的事。再者……”“你明知我腿脚不灵便,就算命悬一线,也不肯为了占便宜死攻此处,虽然就算你这么做也没什么用,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杀干净了,日后江湖还有什么意思。”说完,林横一顿一顿地走入了雨中,正如他一顿一顿地从雨里走来。
王安彬劫后余生,心里松了口气,他还好好的活着,几个小家伙也没事,那就是好事。林横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谜,当年那个“林三侠”,还活着吗?还是已经被什么大恐怖的东西吞噬殆尽了。
那一夜的秋雨,潇潇冷冷,下得很大很大,疯了似的,入泣如诉,连绵不断,天地间一片迷迷蒙蒙,仿佛有人从天穹往下的泼墨,从天际潸然斜落,不知打落了多少飘零的叶。
第二日,蓁蓁惊惊慌慌地跑来敲门,王安彬身上绑着一层一层的绷带,小师弟帮他穿好了衣服,然后走去开门。蓁蓁道:“大师兄,小师弟,你们看到师姐了吗?我早上醒来她没有在客房里。”
王安彬一听这话,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把另外几人找来,找了如意客栈一圈,都没有三师妹的踪影。
晟陶问蓁蓁,“她什么时候走出客房的?”
蓁蓁快要急得哭了,哽咽道:“我不知道,我昨晚睡着了,没有感觉到客房里有任何动静,早上一醒来,看到师姐没在客房,我便以为她去方便了,一会儿便回来,哪知她一直没有回来……”
王安彬道:“蓁蓁,别慌,别慌,不要哭。昨晚你睡着前她还和你在一起是吗?”
蓁蓁点点头,努力不再哭了。
“昨天晚上,她有没有交代过你什么话?”
“没有……她没有……”
几人去燎原和蓁蓁的房间里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留下的纸条之类的东西,门窗都是从里面关上的。
“蓁蓁,昨晚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没有,只有雨声,此外没有听到其他的。”
几人又在周边找,一直没找到韩燎原的身影,她不是那种做事没着落的人,夕州这样的情况,她出去有事,一定会和他有交代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韩燎原失踪了。
想到这里,王安彬一张脸变得涮白。但他是大师兄,在这种情况必须保持冷静,否则几个师弟师妹怎么办?不能慌,绝对不能慌。燎原武功不弱,寻常人等不是她的对手,歹人是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弄走她的?昨日他受了伤,外面又有大雨,细微的声音没有听到是有可能的。
“晟陶,曾远,你们两个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此时他们都一脸严峻,“没有,若有奇怪的声音,我必定会追出去。”
昨天林横找上门来,难道他后来又将燎原掳去了?不会,林横的木肢走几步就有声音,而且他真想找燎原的麻烦,用不着如此。难道她也如那些夕州女子一样?门窗都是从里面锁上的,歹人用了什么办法?而且蓁蓁和燎原在一个房里,蓁蓁为什么没事?王安彬突然想到,宋捕快说失踪的女子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在十四到十八岁。宋捕快,对,去问问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事不宜迟,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人找出来。
葫芦巷十号。
宋捕快道:“韩姑娘也失踪了?”宋捕快似乎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眼窝深陷,想必好久没好好睡个踏实觉了。
“是今天早晨发现她人不见的,您那里有没有什么歹人的线索?”
“暂时还没有。”
“金郊的那具女尸,她是何人所杀,现在有线索吗?”
“仵作还在验尸,进一步的消息要等验尸结果出来才知道。”
王安彬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是怎么做大师兄的?!竟然把师妹弄丢了。
此时,只见何代平那张形容枯槁的脸鬼魂似的冒出来,道:“我知道她被掳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