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的路数由“雪狐”刀使出,又与曾远和李晟陶的有所不同。除了潮水一般的排山倒海、连绵不绝之外,还有虚虚实实,如真似幻,如幻似真。就像在雪原上奔跑的狐狸,你看不清它跑到哪里去了,也不会猜到它什么时候会冒出来;如同长满荒草之地的一口黑洞洞的深井,说不定哪一脚就踩空了掉下去。
王安彬必须在两百招之内胜过言阙,即使打个平手也不行。从李晟陶、韩燎原、曾远、叶蓁蓁、陈冕叫他“大师兄”的那一刻起,王安彬就在心底里认为,他对他们有责任,平日练武时,他要以身作则;遇到危险时,他要护着他们。这种责任激发了他面对强敌的勇气。
勇气绝不会在面对游刃有余之事上产生,勇气是在没有退路的悬崖前产生的。
若没有在两百招之内胜过言阙,他和他的师弟师妹们,全部都会死在这里。
王安彬欺近言阙,刀走偏锋,向言阙蓦地劈出。这一刀实在太快,太突然,角度又太刁钻,言阙挥剑抵挡的时候,仍然慢了半拍,“雪狐”还是在言阙身上划了一道口子。如此这般往复,言阙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若这样继续下去,谁知道下一刀会不会砍中言阙的脖子?
言阙突然闭上眼睛,凝步不动。
有几个阴武士倒吸一口冷气,哪有人血拼时会把眼睛闭上的?
王安彬又突然劈出一刀,仍是刀走偏锋,但比上一刀的角度更加迅捷,更加突然,角度更加刁钻。但这更加迅捷,更加突然,角度更加刁钻的一刀却没伤到言阙分毫,因为“欸乃”准确地捕捉到了“雪狐”在哪里,虽然只差一点点,这一刀就可以刺入言阙的身体,但高手过招,一点点就是天差地别。有了这一次,王安彬惊骇的发现,再以同样的方式,不论他以什么角度出手,“欸乃”都可以捕捉到“雪狐”的方位,遇招拆招。
有时候睁着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闭着眼睛能看到。
世上所有超凡的招式,最终不过两个字——攻、守。
王安彬暗暗佩服,言阙这抱元归一,以静制动的功夫好生了得。
蓦地,“欸乃”斜刺而来,这一刺背后暗含多种变招,这一剑并不如何快,但王安彬竟觉得自己如同笼中之鸟,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这一剑。王安彬急速施展轻功往后退,“欸乃”的剑锋也不离分毫地跟着他,待王安彬退到一棵粗壮的橡树前,背部抵着橡树粗糙的皮,已是退无可退,眼见要被“欸乃”刺穿,王安彬急速移动脚下走位,贴着橡树侧身,“欸乃”却侧身得比他更快,向他当胸斜刺而来!
“大师兄!”生死关头,王安彬听到有人着急地唤他。若就这么被当胸刺中,那么这一切都结束了。尘归尘,土归土,无论是期许、仇恨还是梦想,都会如云烟飘散。可叹蓁蓁和小师弟都还那么小,他们还没有机会经历世界的很多美好,桦州蔡平老爷子的烤肉店,可惜都没带小师弟去吃过。
突然,王安彬提起一口气,背贴着橡树,前胸竟然生生地往后缩了两寸!
虽只有两寸,但对这一剑已经足够!“欸乃”刚好贴着王安彬前胸的皮肤刺过去,王安彬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剑意透骨的凛冽,冥天神和他擦着肩膀走过。
他也看到了言阙惊讶的眼神。在决斗时刻,这一瞬间的惊讶带来的停顿对于武士来说是致命的。
王安彬左臂急转,手掌上翻,虚发三招闪电般向言阙右手臂攻去。“雪狐”如一泓秋水,又接连挥出,一取左胸,一取右腿,刀势劲急。“雪狐”虽是后发,却是先至。这一招的妙诣在于,对手容易将心思集中在虚发的前招上,却不料这迅捷沉猛的后招却是先至。言阙侧头让过,不禁有点手忙脚乱,急急在胸前抵挡,只听刀剑相并,铮铮有声。
待避过王安彬这一刀,言阙不禁赞道:“好刀法!”他的眸子亮如星。
言阙连战四人,竟有越战越勇之势,不论是体力还是速度都不容小觑。他举剑刺来,“欸乃”连发四招,看起来竟似一招,四招过后,又“刷刷刷”不停出招。王安彬但见剑光闪闪,连连接了数招,奋力抵挡。但言阙的剑却像一张网,让王安彬近乎窒息,不多时,王安彬的胸前、手臂、腿都受了不少伤,但是很奇怪的是,伤口明明很深,但只流了很少的血。
王安彬知道,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必定是上乘的剑法,以及上好的宝剑。这么打下去,王安彬浑身的肉会被割成一片一片的。
王安彬突然想起林横。还有他那看似不要命的打法。
他心念一动,于是毫不理会言阙攻来的剑招,转而攻向言阙面门、前胸等不得不守的要害。
王安彬很清楚地知道,这一战对于言阙和他的意义是不同的,王安彬输了这一战,死的不止是他自己,还有几个师弟师妹,甚至还有无辜的人。
因此王安彬为了赢这一战,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豁得出去。
但是言阙不是这样,输了他最多被杨珍往死里骂一顿罢?
接连几招,王安彬剑光闪烁,都攻向言阙不得不护的要害,浑然不担心自己的身体会被一刀刺中。
言阙一剑刺向王安彬的面门,王安彬阙毫不理会,他从言阙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惊讶;却用“雪狐”无声地滑向了言阙的喉咙,言阙骇然举剑回护。
无论是谁,能拿一个什么都豁得出去的人怎么办?
你可以砍中我的头颅,但你的喉咙也必定会喷洒出血花。
你可以刺我右手一剑,但你的脑袋也必定会被削掉半截。
你可以挑断我的筋脉,但你下半生必定会在轮椅上度过。
除非你能同样豁得出去。
但此刻,言阙不能,因此言阙身上又落了几处伤,如同王安彬那晚被林横所伤一样。
武士就是这样,只要没被杀死,每一战所受的伤,都会成为增加下一场决斗胜利的砝码。
言阙受了伤,眼睛却越来越亮。这种被对手激起的战意,足以让每个武士燃起热血。
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大声喘息。
言阙和王安彬攻拒进退,斗得激烈异常,每一招都斗得惊心动魄,周围有人看得满头大汗,转瞬间已拆了一百八十招。两人时而以快打快,时而以慢打慢,一个刀风沉稳,一个剑走轻灵,不分高下。如此,又拆了五六招。
若还不能胜他,纵使没败,也算输了。
在死神的压力之下,一些陈年往事突然撞破王安彬的记忆之门,王安彬突然想起师弟师妹们每个人第一次叫他“大师兄”的语气和样子。晟陶是有些顽皮的,但带着比秋日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燎原当时就像一只溺水的小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的防备很深;曾远是有些倔强的,故意假装自己十分成熟;蓁蓁是有些害羞的,柔软得像个被爱包围的小公主,一看她的面相就知道她从没受过欺负;陈冕是有些安静的,懂事得过分,一看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屁孩。
王安彬突然向言阙急扑过去,用神鬼莫测的刁钻角度,将毕生所学凝于一刀,这一刀去势疾且狠,精妙到巅毫。如同一个被猛兽逼到悬崖的人,向猛兽拼命挥出的一刀,胆敢退后一步,便是粉身碎骨。此时此刻,这不可思议的一刀让他突然有点明白了他一直领略不到的“不悔”一式。
他在无涯阙的第一层徘徊了很多年。无论是“水来”、“潮生”、“随波”、“流霜”,还是“龙跃”、“川归”、“海平”他已经可以做到随心所欲、收发自如。但第二层,他一直连边都摸不到。他从来没能理解,那不知是佛家还是道家的什么劳什子“不有”、“不无”、“不贪”、“不嗔”、“不痴”是什么意思。但此时此刻,他好像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有些领悟到那“不悔”一式指的是什么了。
言阙举剑向上急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但“雪狐”还是轻轻刺中了言阙的腹部,但王安彬及时收住了刀势。因为此战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活命。而且若此时杀了杨珍的高徒,不知道杨珍会不会当场翻脸反悔。
时间突然静止在这一刻。
这一战结束了,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大声喘息。
杨珍的神色有些复杂,众人屏气凝神,等着他发话。过了良久,杨珍才道:
“小、小、小朋友,你们回、回去告、告、告、告诉你、你、你们的爹爹妈、妈妈师、师、师傅,还、还有其他几、几、几个门派的长、长、长辈,说杨珍过、过、过几日便登、登、登门拜、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