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浑身都被忧郁笼罩着。屋内还放着一桶洗澡水,水上已经没有热气,看起来水已经凉了。
那个男人哭了很久,又过了很久,韩燎原看到他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从床上坐起来,把脚放在地上。完成这两个动作之后,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又转身躺到床上,又开始哭泣,哭得更伤心了。成年人的哭泣很少是嚎啕的,而是压抑的、沉重的、悲哀又无声的。
韩燎原没有见过哭得这么厉害的男人,甚至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晕过去。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她从不认为眼泪就是软弱,她也反感勇气这个词。若没有尝过别人心底痛苦的滋味,怎么有资格指责一个人不够坚强?
她见他一直哭个不停,干脆跃下屋顶,打开房间的门,对那男子道:“你别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若你告诉我凤青住哪个房间,我就帮你打回去!”她说得很认真。韩燎原性子烈如火,浑然没想过这样突然闯入一个男人的房间,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惊讶。
那个男人用尽力气从床上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她,脸上带着泪水。韩燎原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他的眼睛大而修长,眼尾略弯向上挑,似若桃花,像流水一般自然的波动,摄人心魄。一身白衣胜雪,整个人带着忧郁的气质。
他启唇,似想要说话,但是他说话像是低吟,喉咙无法发出声音,整个人呈亚木僵状态。
“你无法说话?”
他反应迟缓,身体僵硬,手在不停颤抖,整个人就像被隔离在琉璃棺木中的一具躯壳,虽然看得到外面的一切,但是感觉不到温度,听不到声音,也闻不到味道。韩燎原仔细看他的眼神,有些麻木、呆滞、迟钝。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跟没有听见似的。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用极慢的语速和极低的声音道:“找凤青……什么事?”原来这个人会讲话,但若不是韩燎原靠近他,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是凤青什么人?是他的儿子吗?我师弟眼睛看不见了,想请凤青帮忙治眼睛。我们找了很多大夫,神医村里的大夫都找了个遍,都说不能治,没法子。他是个很聪明的小孩子,如果以后眼睛都看不见了,那就太可惜了。”韩燎原皱着眉头说道。
那个人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就好像稍微动一下就要使出全身力气似的。韩燎原心道,这个人大半夜了怎的也不休息,就这么空落落地坐着,真是个呆子。
“你可知道凤青在哪里?”这个宅院颇大,而且都熄灯了,若一间一间地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辰。韩燎原走到他身边,坐在床前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凳子上。她穿着一身石榴色的衣服,脚上一双猫头鹰绣花鞋,眼睛黑黑的,神采奕奕,整个人就像刚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明艳。她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毫不客气地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桂花拉糕吃了起来,桂花拉糕有桂花沁人心脾的香味,味道一点也不腻,入口软软糯糯,她吃得香甜。但是这么好吃的东西,这个人一口也没动过,真是暴殄天物。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用他那慢慢的、低低的、有些含糊的声音问道:“好吃吗?”
“太好吃了,这简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桂花拉糕,你怎么不吃?”说完从白色的碟子里拿出一块放到那个男人手中。
“什么……味道?”
“嗯……好吃得就像……走到一棵比阁楼还高的桂花树下面,使劲儿踹那树一脚,然后漫天的桂花下雪花儿似的飘下来,飘下来,落到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地上,浑身上下都被它的香味包围住的那种味道。你也吃一口。”韩燎原边吃,脸上边露出很满足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这个男人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她确确实实从没有遇到过这个人。那个男人也用颤抖的右手将桂花拉糕放入嘴里。
韩燎原的脾气比烈酒更烈,但是她的心肠却比豆腐花还要软。看到一个连完成吃东西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如此吃力的人,一个深夜凌晨在房间里独自哭泣的人,她没有办法立即离开,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块桂花拉糕,吃得肚子饱饱的。
对着这样一个活着每时每刻都感到困难的人,她没有讲任何人生的大道理,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大道理。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几岁的时候,我在街上看到别的小孩子吃糖,馋得口水都流下来,母亲就得赶紧把我抱走,因为她买不起那个。她当时对我说,你日后有出息,有本事了,想吃多少糖都有。可是后来等我赚到银子买糖了,却不爱吃糖了。小时候那种吃到一颗糖就能拥有的快乐,再也不见了。”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大发雷霆,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子。母亲说,他在我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扔了我,母亲又千辛万苦把我找了回来,苦苦哀求他才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没有爱,不会怎么爱别人的一个人,后来有了弟弟,才发现他不是没有,也不是不会,只是不肯给我而已。小时候我恨父亲,可后来他出了意外死了,我还是哭了。他虽然对我不好,可当时他已是世上对我第二好的人了。”
“母亲后来带着我和弟弟嫁了人,可那个人总是对我动手动脚。……逃离了那个人之后,我才有了现在的日子。遇到了现在的师傅,和同门的师兄、师妹、师弟,他们都对我很好,我把他们看得很重。而且小师弟这次眼睛看不见了,追根到底也是因为我。”
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其中的那个噩梦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韩燎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后来无论韩燎原说什么,那个男人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但看他的神色,应该是在很认真地听她说。韩燎原看出,并不是他有多么高傲,多么不屑于讲话,而是他根本说不出,怎么也说不出。说话对于此刻的他来讲,就像一个穷光蛋口袋里的银子一样,银两已经用完了,口袋空空,怎么翻怎么找也找不出来可用的了。
等韩燎原回到住处,缩进被窝的时候,蓁蓁已经睡得像一头小猪了。韩燎原迷迷糊糊睡着前,心里还在想,此行没找到神医凤青,这么等下去何年何月才能治小师弟的眼睛?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望烟楼的小哥每次都说凤青的病还没好,去了几次,她也知道了小哥名唤引泉。这几日大师兄每日都去旁边市集里买蔬菜和肉,顿顿亲自下厨,做了不少好吃的,特别是大师兄最近做的肥肠小面,好吃得韩燎原连一滴汤都不愿意剩下,可惜李毒舌和曾远没这样的口福。大师兄又特地给小师弟炖了很多滋补的饭食。轩伯懿第一次吃到大师兄做的饭的表情,韩燎原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当韩燎原打算再次夜访望烟楼的一个下午,望烟楼的看门小哥来了。看到他来了,大师兄简直像看到亲爹似的。
“引泉,凤青先生身体好了吗?”
“你们这就跟我去吧,我家主人说想看看病人。”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大师兄赶紧背着小师弟,带着几个人朝着望烟楼走。引泉领着他们穿过回廊,到了一个阔朗的屋子前。引泉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屋一个男子语速很慢的声音传来。韩燎原听到这个声音觉得似曾相识。
引泉推开门,带他们走到里屋,道:“公子,我把人带来了。”又对他们道:“这便是我家主人凤青公子。”这间屋子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的桌子,边上设着斗大的美人斛,插着满满的一囊腊梅,左边摆着紫檀架,墙上挂着一副董源的《潇湘图》。光是这些陈设,便知道凤青绝对不缺银子。屋内别无他人,只有一个一双桃花眼,白衣胜雪的男子站在花梨桌前。
韩燎原一看身前这个白衣胜雪的男人,心里大惊。此人不就是那天晚上她夜访望烟楼见到的那个男子吗?!原来他就是凤青。她本以为凤青是个鹤发鸡皮、不可一世的倔老头子,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凤青也见到了她,对她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里带着化不开的忧愁。凤青今日的气色比那晚好上了许多。
大师兄看到凤青,也是一愣,赶紧说道:“凤公子,久仰大名。前几日来拜访,可惜公子身体抱恙,未能得见。在下此次前来,缘于舍弟眼睛突然无法视物,听闻公子医术高超,还请凤公子帮忙看一看舍弟的眼睛。”
“病人留下,其他人在外面等一下。”凤青慢慢地说道。
“好好好,凤公子,我们马上出去。小师弟,我们就在门外面等着。”此时,就算凤青要大师兄从地上卷起身子滚出去,大师兄也会照做的。大夫凭借着不明觉厉的专业知识,就是有种让人乖乖听话的本事。走出房间后,大师兄和蓁蓁的脸色看起来明显很是忐忑焦急。
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