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咸山,悬崖底。
沐清一语不发的坐在崖底突出的平地上。他身上的白衣破碎,还沾着大片的血迹,血已经干了。他一向用来束发的白玉簪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泼墨的长发垂落在他肩头,好生颓废。沐清的手心里紧紧抓着一枚形似玉石的东西,那是新神坠落时带起的风。
没有人靠近沐清,连青木想给他疗伤都不行。
不咸山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惊动了诸神。
不咸山归山神千屹管辖,悬崖底归土神培文管辖。两位老神已经将方圆百里彻彻底底的搜过了一遍,没有丝毫新神的踪迹。
新神从不咸山悬崖跌落,然后销声匿迹。除了沐清手上的那枚似玉石,新神没有一点踪迹。
尸骨无存!
在场的诸神都明白,新神没了半身神血,就直接成了一个废人,与凡人无异,悬崖坠落,自然是连渣都不剩了。
只是沐清不信。
她为神十六载,还没活明白,怎么可能死;她五感才恢复了两感,还没体验过人间的美好呢,怎么可能死;她身体里的疯子满脑子仇恨,还没报仇呢,怎么可能死;她有名字了,我给取的,她叫乐晗,怎么可能死。
沐清不信。
诸神劝沐清,沐清不答;诸神骂沐清,沐清不答。
最后,所有神都走了。
此时,新神跳崖已经过了整整七天七夜。
寒涵是在第八天的时候又来到不咸山的,沐清的姿势没有变,依旧不许人靠近。
“哥,是我。”寒涵说。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寒涵也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为神十四年以上的神们都清楚,不是寒涵长大了,是十四年前的那个水神寒涵回来了。和雪神白舞一起回来的。
沐清不答。
寒涵又说:“哥,小舞已经把新神的半身神血融进了自己的血脉了,她已经恢复了。”说到这儿,寒涵笑了,“哥,如果你找到新神,记得替我谢谢她,是她救了小舞。”
“她不叫新神,她叫乐晗。”沐清说。因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声音难掩沙哑。
“是,乐晗,哥记得替我谢谢乐晗。”寒涵顺着沐清说。
他们是同年从一块福地出来的神,诸神里最了解沐清的莫过于寒涵。
沐清又呆滞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抬眼看了看寒涵,见人一脸温和的笑容和藏不住的幸福,突然暴走。一把薅住寒涵的领子,厉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她的神血?你在要她的命!”
寒涵显然是早知道沐清会有这样的反应,没有反抗,平静的说:“哥,真正要她命的是我吗?”
沐清闻言一怔,刚才的暴怒全部消散,又转化为无力,他松了手,不由的向后撤。
寒涵却是一把反抓住了他说:“哥,你明白的,真正要她命的是你没来的那七天七夜。说到这,我还要感谢你呢,若不是你没来救她让她心灰意冷,她也不会那么痛快的就把神血给了小舞。”
寒涵说罢,松开手。沐清失了支撑,往后撤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寒涵看着失魂落魄的沐清叹了口气,抬手化出一物,伸到沐清眼前说:“这是小舞用新······乐晗的半身神血凝成的血晶石,应该对你有用吧。”
沐清听了,忙忙接了过来。
那枚血晶石小小的,只有一个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通体暗红,发着幽幽的光。
这是新神的血啊!
见他哥渐渐回了点神,寒涵呼了一口气,对他哥说:“哥,我……我和小舞要被送去通天塔了,就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哥可别担心我哦,我这有你弟妹呢。”
寒涵又嘻嘻哈哈的装起没心没肺来。
沐清看着寒涵,他们不用说话,也知道,若是通天塔判了,多半是不会给寒涵和白舞在做神的机会了。
寒涵嘻嘻哈哈的走了,留下沐清自己还在崖底怔怔的出了会儿神。
不咸山,悬崖底,清风起,风神临。
一身白衣,不缀任何花纹,朴素的干净。长发束冠,上插一根白玉簪,不事雕琢,做流线型。一张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宛若谪仙下凡,不染尘埃。
沐清施法,把血晶石和似玉石融在一起。
一红一绿两块宝石相融后竟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石头,比血晶石大,比似玉石小,没有棱角,却不是圆润的珠子。静静的躺在沐清的掌心,折射着光,渗出一阵一阵的暖流。
沐清施法拿那石头左右转了转方向。石头越靠近南,越不透明,里面混沌着,就像世间万物都展现在了这小小的石头之中,让人应接不暇。
“看来,乐晗应该是在南面。”沐清心想。他仔仔细细的收了珠子,贴身放着。然后微微起风,乘风从不咸山向南走。
沐清不知道,他走后,不咸山悬崖底的土地忽然裂了个口子。口子不大,却也够惊心动魄的。那是地生生裂开的口子。从那道口子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冷笑一声,淡淡说:“还没死吗?死了多干净。”
这一夜,人间北风大作。急骤的北风携卷着寒气向南。世人不由奇怪,这上元节都过了十多天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北风,不吉利啊不吉利。
一夜之间,风神北方的信徒莫名多了许多。
京城。
新神用厚厚的披风把自己裹紧,慢慢走在街上。
上元节的喜乐都已消散,但还是难掩京城的繁华。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各路商人卖着来自这片大陆各地的特色商品。街边不断的传来丝竹的声音,乐者用优美的声线唱着这城里最流行的曲。大户人家的小姐们不好出来抛投露面,便置一屏风,躲在屏风后,一边绣着牡丹花,一边听着曲,一边还和闺中姐妹低声交谈着。各个阶层的男人们啊都走在街上,每个人都在笑,偶尔遇见了熟人,互相寒暄一番;或遇见了知己,大袖一挥转身就进了茶楼里畅谈。
“好一派盛世的安宁啊!”新神想。
人间这样好,谁都不想死。
新神把自己塞在厚厚的黑色披风里,她的脸很白,惨白惨白的。她本来就是小小的瘦瘦的,全身上下唯一具有欺骗性的就是原来那张圆圆的小脸。现在脸也不圆了,消瘦的很。那双拥有时间万物的眼睛本来是又大又圆的,现在不圆了,变得狭长,更显刻薄。
真是凄惨。
大量灵力被消耗,没了半身神血,又从不咸山顶跳了崖,新神还能凄惨的活着,就该像通天塔祈福了。
从不咸山一路走到京城来,七天七夜,新神已经是精疲力竭了。
新神现在非常清楚自己是个废人,没有了灵力,五感里还没了三感,又没什么技术傍身。这情况别说是神了,连正常的人都不如,可不是废人嘛。
新神自嘲的笑了笑,从繁华的主街上渐渐隐去身影,朝城外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新神在睁眼看周围的景象时已经是一片萧条了。
残破的屋子,荒淫无度的笑声夹杂着怒骂,没有任何一块土地是干净可以落脚的,坑洼遍地,布满积水。新神是闻不到这里腐烂的气味,这里连空气都是脏的。
有极致的繁华,必定有极致的荒凉。
人间如此极端,却还是谁都不想死。
人类一贯的认知里有,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比什么都强。
新神已经不在乎脏不脏了,就踩着泥泞的地面继续走。
某个转弯后,新神看见了一座破庙,也没多想,抬脚就走了进去。
破庙里没有神像,也不知道供奉的是谁。屋顶破破烂烂的透着光,新神抬头看,那些瓦片看起来不像是年久失修,倒像是被大风吹掀了。
被风吹的啊,新神意识到这一点,又想起昨夜那场大风,呵呵的笑了笑:“原来是风神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