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萧崇十八岁,一般像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家中父母大概四十岁左右,有成婚早的,三十岁就有十八岁的娃了。
他不一样,萧崇是萧家第三子,而且是老来子,他出生的那一年,母亲已经四十六岁,父亲五十五岁,大哥萧赞二十七岁,二哥萧扬二十六岁,小时候跟大哥大嫂出门,常常被误会是一家三口。
总有热情的人赞一句:“你们家的娃娃真好玩儿,胖的滴溜圆。”
大哥会笑着回一句:“这是我的小胖子弟弟。”
萧崇和父母外出之时有些尴尬,总有慈祥的老人露出羡慕之色,酸溜溜道:“我啥时候能抱一个像他一样胖胖的孙子?”
他父亲萧盛安会满脸开花似的来一句:“这小肉球是我的胖儿子!!”
怪不得别人误会,年龄差距摆在那里,萧盛安天生长得老气横秋,误以为萧崇是他小玄孙的大有人在。
萧赞夫妻无儿无女,从来不把萧崇当弟弟,一直都是当成亲生儿子来养,和和睦睦快快乐乐的,不知情者当然会把萧崇当成他们的儿子。
慢慢的,问题来了,他母亲和大搜常常为了争儿子闹不愉快,大事小事争着为他操心,意见不同常有龃龉。他就像肉夹馍里的肉,被夹在中间哭笑不得。
十四岁那年,萧夫人急着给他安排相亲,萧崇的逆反心理彻底爆发,干脆外出历练,躲得远远的,反正翅膀硬了没人管的了。
从此,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到处撒欢儿,十八岁这一年,大老远从南方跑到北方的偏僻之地,好一阵乱逛之后,来到群山包围景色宜人的柳镇。
时值五月,正是北方气候最为宜人的时候,萧崇买了个开花大馒头,在大街上毫无形象地啃着,突然噎住了。
水囊里没有水,他使劲一抻脖子,瞪着眼睛使劲一咽。
馒头没落到目的地,堵在胃口,闷闷的不舒服。
远远看到几位高矮胖瘦不一的老爷子坐在大柳树下聊天喝茶,一名布衣少年大咧咧地凑了过去,道:“晚辈途径此地口渴的厉害,不知老爷爷能否赏脸给一杯茶水喝?”
言语很得体,举止很有礼貌,一位怀揣着烟袋锅子的老爷爷立即拿起一个干净杯子,倒了茶水递过去,道:“这孩子招人稀罕,快喝吧,这是我们自家制得山荆果茶,酸酸甜甜可好喝了。”
少年几口把茶水喝个精光,得存进尺道:“不知老爷爷能否借给晚辈一个小木凳,让晚辈也在树下乘乘凉。”
树下好几个没人坐的小木凳,老爷爷立即选个最干净的拍了拍,热情地道:“坐吧坐吧。”
转头跟其他几位老友赞道:“这孩子真是礼貌,我最喜欢好孩子。”
萧崇乃世家子弟,喝过不少好茶,吃过不少好果子,却不知山荆果为何物,更不知山荆果茶味道如何,被“酸酸甜甜”几个字吸引,嘴里开始泛酸。
他抿嘴一乐,一口酸水咽下去,馒头终于进入胃中,畅快了。
萧崇学着那位布衣少年的样子,大咧咧走过去,礼貌地道:“晚辈途径此地口渴的厉害,不知老爷爷能否赏脸给一杯茶水喝?”
那位怀揣大烟袋的老爷爷没好气地看着他,挥手道:“去去去,对面就是茶楼。”
“嗯?”
萧崇心想:“同样是讨茶水喝,我怎么是这个待遇?我不斯文?我长得不好看?我不招人稀罕?”
这样想着,仔细向少年打量一眼。
黑漆漆水灵灵的眼,白白嫩嫩,肉乎乎的脸,泛着红晕,好可爱。
萧崇从小手欠,特别喜欢揉搓肉乎乎的东西。从前他家养的胖猴子,总是被他揉搓的跳到树上不敢下去。
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在少年脸上掐一下,揉一揉。伸到半途,突然想起少年不是他家的猴子,来来往往都是人,引起误会可不好,立即把手缩了回去。
老爷爷道:“我说这位小伙子,瞧你穿的不赖,定是个有钱的,你渴了跟我讨啥茶水,自己花钱买茶喝去。”
萧崇明白了,老爷爷把他当成存心来消遣的,道:“您别误会,晚辈刚才听说您自家制得山荆果茶,好奇,心痒痒了,想尝尝什么味儿。”
老爷爷哈哈一笑,给他倒了一杯。
萧崇小口地喝着,舔舔嘴巴,很满意。
酸酸甜甜,带了几分薄荷的清凉之意,感觉像吃了一口冰凉酸甜的糖葫芦。
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北方的五月暖洋洋,北方的小风清凉凉,北方的老爷爷热心肠,北方的茶水好酸爽。
呵,再来一个泼辣辣的妹子就好了!
老爷爷给他拿了一个小木凳,道:“坐吧,一起凉快凉快。”
“好人啊!”萧崇心中赞叹着,笑嘻嘻地坐在少年身边,开心地直哼哼。
少年将木凳往旁边挪了挪,咕哝道:“吃饱了撑的。”
萧崇厚着脸皮道:“对呀,我刚吃饱,好大一个馒头呢,我还想吃豆腐呢。”
少年撇着嘴瞄他一眼,又瞄一下他刚才半途缩回去的手,恨恨地直磨牙,咕咕哝哝:“嘴欠,再敢嘚瑟我剁了你的猪蹄子。”
萧崇吭哧吭哧笑起来。
旁边几位老爷爷没理会二人,自顾自聊起来。
“前年雨水太少,去年雨水太大,庄稼的收成都不好,今年感觉不错,不会涝也不会旱了。”
“涝不涝旱不旱干你啥事,你家是开杂货铺的。”
“瞧你这话说的,收成不好,大伙就没钱,谁肯来我家杂货铺子买东西。”
“说的也是。”
“前天我特意去田地里看了看,绿油油的苗长得真是喜人。我跟你们说,我还看到了稀奇事。”
说这话的正是怀揣烟袋锅的老爷爷。
其他几个人来了兴致,纷纷询问:“啥事啥事你快说。”
老爷爷一边装烟一边道:“田地里不是有条小河沟吗,我过去洗手,看到一个庄稼汉子和一个挺俊的姑娘抱在一起打滚儿,吓得我撒腿就跑。”
有个胖胖的老爷爷道:“这算啥稀奇事,我年轻时去玉米地里干活,常常看到抱在一起的小夫妻。”
老爷爷点燃烟草,狠狠吸了一口,道:“我怀疑自己看到的女子不是人,是狐狸精,穿的好长的也好,柳镇以前不就闹过狐狸精吗,就爱找穷书生。”
“你看到的不是庄稼汉吗?”
“这就更稀奇了,我认识那庄稼汉,就是在田地里搭了个破草棚,没爹没娘穷得叮当响的傻二,那漂亮闺女如果不是妖精,跟他图个啥?”
少年神色凝重,突然开口问叼着大烟袋的老爷爷:“老人家,您还记得那女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吗?”
老爷爷想了想,道:“紫色,对,是浅紫色。”
少年道:“衣服上是否绣着花朵?”
老爷爷道:“我当时吓得扭头就跑,没注意。”
少年道:“您说的那个傻二住在何处?”
老爷爷用烟袋锅往北面一指,道:“径直走,出了小镇就能看到一片水田,中央一个小破棚子。”
少年起身郑重道:“多谢老人家,晚辈告辞了。”
萧崇快步追上去,很是热情地问道:“你也是驱魔师?感觉那女子有古怪?我也觉得她很古怪,咱们正好一路结伴除祟,你这么小,我可以保护你。”
少年目不斜视,没理他。
萧崇从小就是热心肠,不在意少年的冷漠,道:“我姓萧,叫萧……萧……别人称呼我萧小山,从南方来的,小兄弟是本地人?怎么称呼?”
少年终于肯理会他,严肃问道:“小三?”
“不是,是小山,山川的山。”
“你怎么不说自己叫萧山宗啊?”
“啊?你知道我是谁?”
“南方来的,姓萧,十七八岁,一脸受尽宠爱的显摆样儿,你是当我孤陋寡闻还是当我傻?”
通天城举世闻名,萧氏一族备受敬仰,北方有人了解一些情况并不稀奇。
萧崇歉然道:“我不是有意隐瞒的,离家在外说个假名,请多理解一下。”
少年哼了一声,道:“我姓顾,叫耐耐。”
“哦,顾耐耐……我叫你耐耐……”萧崇笑了几声,忽然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姑奶奶?”
少年满脸冷飕飕的寒气,道:“谁是你小兄弟?上赶着凑合什么?我认识你吗?你是自来熟还是别有居心?本公子宽容大度,暂时认定你是自来熟,哪凉快哪呆着去,否则……”
她做个凶狠手势,就像握住大鹅的脖子,用力把鹅脖子拧成麻花的样子。
萧崇吸了口凉气,摸摸自己的脖子,道:“我外出历练斩妖除魔,很高兴遇到同道中人,你比我家被踩了尾巴的猴子还凶。”
少年的脸是真的可爱,面罩寒霜目射凶光时也真的凶。
萧崇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有些索然无味,道:“既然遇到可疑的事情,我必须要去看一看的,确定那女子不是邪祟,我立刻走的远远的,让你眼不见心为净。”
少年没表示反对,二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丈的距离,迅速赶到田地,找到那个破破烂烂的草棚子。
草棚的门口,正对着两个坟包,野草丛生,墓碑残破,洒着几片沾满泥土的纸钱。
萧崇讶然,道:“和坟包相对住着?不怕晚上作恶梦?”
少年听而不闻,往草棚内看了一眼。
没有活人,只有一具干尸躺在地上,奇怪的是,干尸的衣服鞋子都干干净净的。
草棚内花香浓郁,从门口和窗户往外飘散。
萧崇道:“得,肯定是吸人精气的邪物,把傻二给吸干了。我们在南方,经常给人普及这些邪物的知识,警告年轻男子,遇到漂亮能干给洗衣做饭的妹子,千万别妄想自己遇到了下凡仙女,遇到吃人妖魔的概率比较大。”
他一边说,一边用百宝囊里的小铁铲在坟包旁掘土挖坑。
少年道:“你干什么?”
萧崇道:“我刚才仔细想过了,坟里埋的极有可能是傻二的父亲母亲,死者为大,理应入土为安,我把他葬在自己父母的身边,一家人做个伴”
挖好了坑,萧崇在百宝囊内取出干净的白布,将草棚内的干尸仔细包裹了,小心安置在坑内,埋好土,用木板做个简单的墓碑,取出两包点心放在坟前,道:“来生可别再上当了,你好好安息,我一定会把那邪物抓住。”
少年愣愣地瞧他半天,道:“你挺上心啊。”
萧崇笑了笑。
萧盛安经常教导他,要懂得尊重人,在外降妖除魔时,碰到可怜人给予相应的同情,遇到尸骨能掩埋就掩埋,死者为大,别让人家曝尸荒野。
他这样教了,萧崇便这样做了,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做了。
少年道:“你知道是什么邪物吗?就大包大揽了?”
萧崇道:“我们那里常有蛇妖作祟吸取男子精气,柳镇四面环山,应该也有蛇妖。”
少年哼哼两声,道:“是花妖,我就是追着她过来的。”
“花,花妖?”萧崇有些不敢相信。
在他的印象中,花妖都是美丽可爱善良的精灵,且知恩图报。在他那里,经常有花妖赠送治病救人的草药。
少年道:“十分罕见的花妖,原形是一株‘幻情紫雪’,可以用来配制春……药。修成人形后,她名字就叫紫雪,喜欢四处勾搭病……健壮的男人。一个月前她从我手中逃脱,死性不改又在害人。”
萧崇道:“她修为很高吗?”
少年道:“还可以,不过她有一种魅魂香,会令人失去理智。”
萧崇猜到那是一种什么香,脸色微微泛红,道:“你打算怎么除她?”
少年道:“那妖物喜欢半夜三更在街上晃荡,我去镇上布置一番,引她上钩。”
萧崇立即道:“我来帮你。”
“你不是说让我眼不见心为净吗?”
“前提是确定那女子不是邪祟,我是驱魔师,有责任驱除邪祟保护大家。”
少年道:“此事过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别再赖着我。”
萧崇给了个白眼,道:“谁稀罕你似的,我萧崇堂堂男子汉,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境安民,赖着你干什么?就算你是个姑娘,我都不稀罕赖着你,什么臭脾气,好大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