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索,嘉靖十七年的这个冬天,格外寒冷。
刚刚从慈宁宫拜祭完大行皇太后蒋氏,朱厚熜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虽然寝宫内,大红的火盆将屋子烘烤的如同春日,但是朱厚熜仍是感觉到冷意,又命内侍加多了一个火盆。
这段时日,朱厚熜双眼无神,身形消瘦,整个人似丢了魂魄一般,无精打采。
思虑再三,朱厚熜终于下定决心,将他的父皇,也就是追谥为兴献皇帝的朱祐杬,葬在湖广安陆显陵的梓宫北迁到皇家陵寝天寿山大峪山,与生母蒋氏合葬。
朱厚熜下旨命礼部、工部选定吉壤,重新营造显陵,亟择日恭闻于祖宗列圣,启事兴工,一面南奉兴献帝梓宫来山合葬,庶慰朱厚熜二亲之灵,以申皇帝以礼终事之情。
皇帝忽然决定将显陵北迁,旨意出宫,内阁朝臣瞬间引起轩然大波,首辅李时因病告假,次辅夏言怒气冲天,一本奏疏送入宫中,其文词规劝嘉靖皇帝朱厚熜,应将大行皇太后蒋氏梓宫南下,而不是兴师动众、浪费府库钱粮,北迁显陵。
朱厚熜看见夏言的奏疏,龙颜大怒,将龙案上一套文房四宝砸在地上,大骂道:“皇考梓宫迁祔于此,此孝子第一大事诚不可缓其,二亲之灵以伸朕以礼终事之情。”
朱厚熜一扔夏言的奏疏,又下一道旨意,命礼部、工部择良辰吉日,在成祖皇帝长陵之西南旁的天寿山大峪山动工修建新的皇陵。
朱厚熜下旨命武定侯郭勋总督山陵营造,下旨命大学士夏言,礼部尚书严嵩等人各具兴献皇帝梓宫启行图及奉迁仪注。
皇帝朱厚熜将孝诚搬来了出来,夏言等人俱是哑口无言,国朝以孝治天下,再出言反对显陵北迁,反对皇帝二亲合葬,那就是逼皇帝朱厚熜做那不孝之人,令天子不孝,谁也不敢承担此骂名,夏言、严嵩等人无奈,只好按照旨意,连夜将兴献帝梓宫启行图及奉迁仪注赶制出来,上奏皇帝。
朱厚熜赤着脚,手捧着夏言、严嵩等人上奏的启行仪注安排,借着粗大的烛火之光,在寝宫内前后踱步。
待看到钦天监选定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十五日辰时乃是吉时,可动土兴工修建新陵时。朱厚熜拿着启行仪注奏疏,停住了脚步,出声叫道:“黄伴。”
内侍黄锦躬身入内,不敢直视朱厚熜,恭敬道:“皇爷,奴婢在。”
朱厚熜沉声道:“传旨,后日起驾天寿山,朕要亲自兴工起土。告诉严嵩,他礼部拟订的仪注,朕准了。”
黄锦猫着腰道:“奴婢遵旨。”
朱厚熜想了想,又开金口说道:“命驸马都尉京山侯崔元为奉迎行礼使,兵部尚书张瓒为知礼仪护行使,太监鲍忠为奉侍内官,各铸给关防,锦衣卫指挥赵俊为管吉凶仪仗官,俱赴承天府奉迎先帝梓宫。”
“奴婢遵旨。”黄锦回道,然后抬眼偷看了一眼朱厚熜,想了想说道:“皇爷,保重龙体。”
朱厚熜看了一眼黄锦,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黄伴,传膳吧,朕有些饿了。”
这些天,皇帝朱厚熜一副吃人的神情,黄锦等内侍大气都不敢喘,此刻见他笑容,又要传膳进食,黄锦高兴道:“奴婢这就去为皇爷准备。”
朱厚熜挥了挥手,黄锦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朱厚熜又仔细看着这献皇帝启行仪注,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却说,陆良在这刑部司狱司大牢之内的稻草之上,酣睡了一整夜,翌日清晨醒来,虽是精神有些疲惫,但也是勉强能承受,他此时尚是年轻,身体极好。
再看张鹏,吓了陆良一大跳,只是一夜,这张鹏犹如城中乞儿一般,蓬头垢面,双眼凹进眼窝,双目无神,瘫坐在稻草上,不时用手抓着身体,似乎极其瘙痒。
“张大哥,张大哥,你还好吧?”陆良问道。
叫了两声,张鹏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道:“你是谁,怎会在此?”
陆良心中就是一惊,这张鹏不会是傻了吧,一个晚上而已,便连忙过去扶着他的臂膀,摇晃道:“张大哥,张大哥,醒醒,我们能出去了。”
一听见出去二字,张鹏打了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神情萎靡道:“陆良,是不是能出去了?”
陆良见他认出了自己,便放下心来,站起身走到牢门前,高声叫道:“有人么,马秋风,在不在?”
“叫什么叫,大早上的,找死么?”一个狱吏走了进来,冲着陆良骂道。
陆良见他如此嚣张,讨人厌烦,便也不客气道:“老子锦衣卫的,去将马秋风给老子叫来,今天不放了老子,等出去这牢房,休怪老子不客气。”
那狱吏一听这个少年乃是锦衣卫的人,气焰马上消了,谄笑道:“稍等,我这就去找马头。”
“快滚,赶紧给老子将那马秋风叫来。”陆良骂道。
那个狱吏撒脚走了。
不出片刻,一身便装的马秋风从外面走了进来,吩咐道:“打开牢门。”
那个狱吏将牢门打开,马秋风对着二人说道:“二位,请吧。”
陆良没动,而是看着马秋风,说道:“去哪里?”
马秋风笑道:“自然是上堂问讯,如若本案与二位无关,自然二位也就可以离开了。”
张鹏站起身,看着马秋风面露狠意,阴沉道:“姓马的,爷记住你了。”
马秋风不以为意,又是说道:“请吧,二位。”
刑部司狱司内的一间正堂,此刻有一人坐在堂上,哈气连天,无精打采看着案宗,又有一人坐在下首,倒是目光炯炯,精神饱满。
马秋风将张鹏和陆良二人带上堂来,躬身施礼道:“大人,昨日南城外凶杀案,在场人证两人,属下带上堂来,还请大人问讯。”
那人刚想一拍桌案,抬眼看了一下,眼睛凝视住,又定睛一瞧,却是熟人,那人问道:“陆贤弟,怎么是你?”
陆良看着堂上坐着的赵文华,还有那坐在下首的胡宗宪,笑道:“想不到竟然在这刑部大牢,再次见到赵大哥,胡大哥。”
胡宗宪疑惑道:“陆小兄弟,怎会在此?”
赵文华喝问道:“马秋风,你这浑人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锦衣卫的人,你也敢抓。”
马秋风恭敬道:“大人,昨日南城外,五位工部吏员死于非命,待属下赶到时,这两人正在凶案现场,属下这才将他们带回刑部,还请大人秉公办理。”
赵文华骂道:“你这浑人,赵某迟早被你害死。”
胡宗宪这时开口道:“赵大人,既然如此,还是按程序办理吧。”
赵文华无奈,冷眼看了一下马秋风,只好按照程序,一拍桌案,问道:“堂下何人?”
张鹏插嘴道:“老子锦衣卫张鹏。”
陆良也说道:“锦衣卫陆良。”
胡宗宪在一旁做着记录,赵文华又问道:“昨日凶案现场,你二人可在,所为何事?”
陆良说道:“昨日,我二人奉命去找寻朝廷裁撤的工匠,此事锦衣卫南镇抚司郑壁大人可作证,被一个名叫赵小虎的军匠带到那里,碰巧遇见应该是工部的人在抓军匠,那几个死亡的吏员,还殴打了我和张鹏大哥,我二人身上有伤,亦可为证。”
陆良顿了顿,又说道:“大人,可是要解衣查验?”
赵文华忍不住笑了,然后咳嗽一声,故作严肃,问道:“不必了,他们因何事殴打于你?”
陆良说道:“我让他们放开被抓的赵小虎,然后便挨了打。”
赵文华点头赞道:“汝贞,此事记下来,工部吏员无故殴打锦衣卫校尉,简直是目无王法,本官必然上奏疏,参他工部一本。”
胡宗宪道:“已记录在案。”
赵文华又说道:“那几人如何被人杀死的?”
陆良说道:“我二人被殴打之际,有两人突然持刀将工部那几人一一杀死,被抓的军匠四散而逃,然后这马头儿便带着人冲了过来,不问原由,将我们羁押在大牢一夜,还请赵大人明察。”
赵文华狠狠瞪了一眼站在堂上的马秋风,说道:“既然如此,此案与你二人无关,汝贞,可是记录清楚了?”
“大人,已经记录清楚。”胡宗宪回道。
“马秋风,可是验了死者尸身?”赵文华问道。
马秋风说道:“回大人,仵作已经验了尸身,乃是利器割喉,失血过多而亡。”
赵文华轻咳一声,开口道:“既然如此,此案与他二人无关,自然可以离去了,还有感谢配合刑部查案,赵某必会上报上去,以示嘉奖。”
张鹏插嘴道:“哼,小爷记住你了。”说完,拂袖而去。
陆良又说道:“大人,那行凶者有一主事之人,乃是工部裁撤军匠,名叫孙安。”
赵文华道:“马秋风,还不快去工部查查。”
马秋风领命而去。
赵文华站起身道:“让陆贤弟受委屈了,来人啊,快上一杯热茶来。”
胡宗宪也站起身,看着有些狼狈的陆良,也是开口道:“陆小兄弟勿怪,这马秋风乃是一根筋,虽然为人处世差了点,但是一向秉公守法,查案高手。”
陆良笑道:“这个陆良自然晓得,赵大哥,胡大哥,一夜未回,家中妹妹怕是担心了,我就告辞了,改日请两位大哥饮酒。”
赵文华笑道:“既然如此,陆贤弟先回去休息,改日再聚。”
胡宗宪也说道:“来日方长,你我再聚。”
“小弟告辞。”
陆良从刑部出来之后,赶回家中,陆贞娘见陆良一夜未归,也是担心不已,晚上睡得不好,模糊着双眼,一下子冲到陆良身前,抱着他,问道:“哥哥,贞娘想。”
陆良拍着她的小脑袋,说道:“贞娘乖不乖,哥哥有事要办。”
“贞娘乖!”陆贞娘抬头看他。
陆良让陆贞娘松开自己,在院子中打了一桶冷水,洗脸漱口,被这冰冷的井水一激,精神大振。
将塞在怀里的银钱取了出来,藏在屋中,从里面摸出一小块散碎银子,装在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中,又告别刘金喜的娘亲,匆忙间往南镇抚司驻地赶去。
刚入院内,就见张鹏蓬头垢面站在院子中,被郑壁喝骂。
“你这废物,堂堂锦衣卫,竟然让刑部的人给关进大牢,简直是丢了锦衣卫的脸,要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早将你赶出锦衣卫了,废物一个。”郑壁喝骂道。
陆良心中一惊,这下完了,第一件上官交代的差事都没办好,还被关进刑部大牢,被郑壁责罚倒是不怕,就怕以后没好日子过,要坐冷板凳了。
陆良小心翼翼进了院子,郑壁见陆良回来,冷哼道:“还有脸回来?”
陆良只好硬着头皮,恭敬道:“卑职见过大人。”
“废物,一对儿废物。”郑壁仍是不解气,又喝骂一句。
“大清早,郑壁你这浑小子,发什么火气?”陆炳那高大的身躯从外间走了进来,看着院子中的三个人,出言问道。
郑壁、张鹏、陆良赶忙施礼叫道:“卑职拜见大人。”
陆炳看着张鹏,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郑壁便添油加醋将事情描述一遍,陆炳听完之后,笑道:“我当何事,军匠之事到此为止,修建皇陵的事情自然有工部的人操心,将锦衣卫管辖的工匠调拨一些过去就行了。”
“是,大人。”郑壁应下。
陆炳看着蓬头垢面的张鹏,皱眉道:“回去换洗一番,再来点卯。”
张鹏不敢多言,恭敬道:“是,大人。”
陆炳似是想起什么,对着郑壁说道:“明日,陛下要到天寿山大峪山为皇陵亲自动土,你挑选些得力人手,准备好仪仗,勿要出了差错。”
“是,大人。”郑壁道。
陆炳又吩咐道:“各式仪仗,全都系上白绫。”然后看着张鹏和陆良,复又说道:“你二人也一同跟随。”
张鹏和陆良,躬身领命。
陆炳挥了挥手,示意张鹏和陆良出去,待二人走后,陆炳小声道:“可都准备好了?”
郑壁环视一下四周,见没人在,也小声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陆炳眼睛一亮,笑道:“就知道你小子会办事,快带某去。”
郑壁便带着陆炳左拐右绕,来到了一处偏院,推开院子中的一间房门,二人进屋后,郑壁赶忙将屋门紧紧关闭。
只见屋内没有生火,乃是一间存放档案存本之地,有一张桌子摆在一旁,上面摆满菜肴,另有两坛好酒放在一边。
陆炳眼睛发亮,说道:“快给某倒上,有段时日没喝,怪想死这味道了。”
郑壁不敢怠慢,倒上一碗,陆炳一饮而尽,大叫一声:“好酒。”
郑壁赶忙提醒他,禁声。
这时,却听见外间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有人说道:“是哪个小王八蛋,躲在这里喝酒,不怕挨那廷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