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还是宫中的医官。
只有巴掌大的红蜓翘腿坐在桌面上,垂眸俯视着跪在她眼前的沈知舟。
平鼎战败,礼朝全军覆没,她得到消息时刚从宫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女医的官服。一路颠簸,衣服脏了,旧了,还破了,眼里没有丝毫往日的神采,仿佛快要干涸的池塘。整个人跪在那里,只有一具空荡躯壳。
“有人告诉我,来这里可能再见到我想见的人。请问”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
“丫头。”红蜓扬起下巴,看她头发披散在身后,一支地摊货的兰花钗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道:“谁告诉你来我这儿的,又是谁把你送进来的?”
“”沈知舟垂眸,缄默不言。龙辛泽交代,若她想让极乐阁主帮忙就不要提起他的名字。
不说,就当她不知道了吗?那妖道多管闲事,竟还把人送到他这里来了。
“你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红蜓挥手道:“你就算找到了那人,也是空欢喜一场。”
“您的意思是他还活着?!”一丝光亮出现在她眼底,沈知舟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放手地死缠烂打上来。
“阁主,我知道您和来这里的人之间只有交易,只要能再见到他,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红蜓居高临下道:“我要的都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你这样的痴男怨女我见多了,你有什么值得我另眼相看的?小姑娘,你心心念念的是个无轮回之人,你和他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趁早放下吧。”
沈知舟愣了愣,“无轮回是什么意思?”
红蜓抬眸,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欣赏着刚染好的指甲道:“肉身有生灭,灵魂转轮回。你的心上人却并非如此,他的灵魂在这世间永驻,通过肉身的不断变换代替了轮回转世。先前往事皆如前尘,尽数忘却。即便你找到他,他也不是你认识的模样了。”
“他不记得我了?”沈知舟不禁有些害怕。
红蜓叹了口气,“不仅如此。和人一样,每一世自有每一世的缘法,他没转换一次肉身,他的因果也会随之改变。从你与他分开的那刻起,你们的缘分便断了。他若有了新的因果,结了新的良缘,就算是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他的生灭是以自身为起始的反复,而你只有这短暂的一世。在这不对等的时间下,用人间的一句话来说是门不当,户不对,就算相守也终有一别。何苦执着?”
沈知舟紧握一双手,脑中挥不开的都是霍白的一言一笑,仍记得他临走前让她等他,目光盯着那支钗不肯放弃地摇了摇头。他向来重诺,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什么因果,什么轮回,她渺小的就像沧海一粟,凭什么去违抗天道?可她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她就不能放弃任何的希望。
“阁主,我身上没有任何你能看得上的东西吗?”她问道,眼里带着一丝希冀。
红蜓不解,这样一个普通的人为何不愿去过她该过的生活?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死后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她又不能记得什么。终归是要忘记的人,那里值得她用今生的幸福来做交换。
要知道她能看得上的东西势必是可以左右她这一生命运的存在,普通人一旦和她做了交易这辈子也就没什么盼头了。
“有,你的医术。”
“我的医术?”
红蜓点头,她刚才看过了。这女孩儿虽然普通,但医术上的造诣却是上天独赐的一份,将来必有所成,是她能看得上的东西。
“别怪我没提醒你。”红蜓俯视着她,道:“你本可因此名留青史,立下大功德,转世轮回中也可更上一层。你,确定要换?”
人一旦心有执念,心中便有了迷障,不是看不见其他,只是都顾不上了。
“是。”
“好。”自古以来,向她这样有天赋,有仁心的医者往往以天下苍生为重,到了鬼市也不会给她捞到好处。红蜓言尽于此,上门的买卖她没理由不做。“你要换什么?换和他再遇?这种买卖我做过,你”
“不,我拿医术换命。我去找他,不管多久只要我找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到。”沈知舟道:“按阁主的说法,我的医术能救不少人,我拿那些人的命来换我自己的命。行不行?”
她需要时间,足够多的时间。
红蜓眼见着少女和刚刚截然不同的眼神,心想那干净如溪流一般的眼神说变就变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人一旦做出了选择,便容不得他回头。医者若没了医术,便要连眼睛一起瞎,良心一起捂上,不然她要怎么在漫漫岁月中见死不救?
“好,成交。”
霍白在一旁亲眼目睹沈知舟当年在极乐阁做的交易,心中一下子五味杂陈。他一路看过来,是知道的。沈知舟年纪轻轻便考入了宫中当医官,医术造诣便连宫中许多老太医都自叹弗如。将来在宫中定可接下首席的位子,出宫也可以救死扶伤,名扬天下。
就算她是女子,也可以像极乐阁主说的那样名留青史。
而今他与三百年前比可嫩多了,说的不是长相上,而是内心。好比一个成熟男人和青涩少年,难怪知舟看不上他。
他怎么偏偏就忘了呢
霍白呆呆地愣在原地不说话,他要怎么从自己手上挽回知舟呢?这三百年岁月在须弥芥子里一晃而逝,但对沈知舟而言却绝不仅是如此。
“别想了,霍白。”
沈知舟的声音出现在他耳旁,他抬头看过去,是沈知舟,三百年后的沈知舟,不是幻像。
“知沈姑娘。”霍白想了下,嘴里的称呼还是别扭地转了个弯。
章栖宁、展隋玉二人随沈知舟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男子半撇过头不敢看沈知舟,两手委屈地搅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耷着眉眼在沈知舟面前像一只乖顺忠诚的大狗。小心翼翼地瞄着沈知舟,打量着对方脸上的神色。
章栖宁挨着展隋玉在一旁远远站着,道:“你觉得一个人要是没了记忆,那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展隋玉两手背在身后,垂眸,声音沉缓道:“是。发生过的事终究是发生过,无论是一个人忘了,还是两个人都忘了,忘了并不代表不曾存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若有一日是你忘了,我记着便好。若有一日,是我忘了”
“是你忘了便如何?”章栖宁侧眸眼中含笑,白皙细腻的肌肤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吸引着展隋玉抬手抚上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
“若是我忘了,这辈子怕是再也爱不上一个人了。”他按上自己心脏的位置,深情的桃花眼注视着她深邃的眸子,道:“这儿不允许。”
“同样,我想沈知舟和霍白也是一样。感情上的事,身体和感觉有时比记忆更可靠。”
就算不记得以前的事,霍白第一眼看到沈知舟就想亲近她,喜欢她,这样的感觉难道不比那些记忆更重要吗?记忆没有了,重新再来就好了,沈知舟说给他听就好了。
前世种种,是前人留下的执念,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既活于今朝,便不困于过往。
“霍白。”沈知舟抬头看着他。
“啊?”霍白猛地应了一声,心慌又笨拙,一点也不成熟可靠。他试图装一装,可怎么也学不会当年的模样。无论是他、平宁,又或是萧楚澜都是三百年前的人,在那样动乱不安的朝代里,他们才变成了那样的人。他体会不到当时的心境,成不了过去的自己,也变不回知舟喜欢的那个人。
“知舟,我”霍白两手背在身后,兰台年轻有为的捕头在沈知舟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的毛头小子。
他这副样子,和当年同她表白心意时是一模一样,眼里闪着光芒,光芒中有着一丝紧张。
“你,喜欢我吗?在知道三百年前自己是什么样,我是什么样后,你还是喜欢着我吗?”沈知舟问道。
“嗯。三百年前的我确实比现在要稳重得多,也更讨女孩子喜欢。可即便是那样,我也还是喜欢你。沈知舟,我喜欢你。”
沈知舟:“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是给自己取名叫霍白?”
霍白愣了下,道:“你当年不是给我准备了很多伤药嘛,离开战场时发现怀里贴身放了一小瓶,上面刻了这个名字。我觉得很熟悉,就用了。”
瓶子上的刻字?沈知舟忽然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她当年给霍白准备伤药,怕军中的人浑水摸鱼,又或者霍白大大咧咧落下什么,所以在每一瓶给他的伤药小瓶底都用小刀刻上他的名字。
冥冥之中,他们间的缘分一直在默默维系这两人的关系。
“霍白,我很想你。”
三百年,她最害怕的时候是她走在茫茫人海里,看着物是人非,只有她一个人留在了过去。她发了一会呆,走了一回神,竟差点忘记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她哭过,疯过,沮丧过,甚至想放弃过。可每每抱着自己想“霍白,你究竟在哪里?”时,他的名字将她拉了回来。如刀尖舔蜜般,她念着他的名字将自己的心分成一片又一片,让自己更清醒。痛超过了思念,超过了爱。
希望越大,落差就越大。当看见霍白与当年如出一辙的相貌,却不记得当年的事,连性子都单纯了不少,她无措了。害怕极乐阁主说的,心想霍白的因果是不是已经改变了,他身边已经有别人了吗?对她连一丝感情都没有了吗?
她一直纠结,多年来的执念已经成了她的魔障,让她想找回当年那个人。可当进入须弥芥子后她才发现,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与曾经有多少差异,只要是他就够了。
“霍白?”
霍白张手把她抱进怀里,“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对不起,我就是个混蛋,明知自己是这样的体质还不告诉你,都是我的错。你生我的气,不原谅我都是应该的。
可是知舟,我已经是这样的性子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嫌弃?就算不是三百年前那样,对你我永远是谨慎、稳重、妥帖的!”
“是啊,你对我一直都是这样。”沈知舟笑了,她怎么就一直没想通呢?她只不过恰好在霍白是那样的时候遇到了他,那只是霍白的一部分,就和现在的霍白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是当年的沈知舟了,可霍白还是喜欢上了她,还是一见钟情。“我想清楚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霍白听后身后如果有尾巴的话都要翘起来了。“你不许说话不算话啊!”
说完他捂住嘴,这么说话实在是太孩子气了。离朝如今是太平盛世,也难怪他养成这样孩子似的性子。
罢了,沈知舟心道:“这次就让我来宠你吧。”
“看来你们两边的事都处理好了。”龙辛泽忽然垂头丧脑地出现,“解决完了,那就走吧。”
“三日月呢?”章栖宁见只有他一人回来,不由问:“怎么,没把你姐姐追回来?”
“什么姐姐?”霍白刚刚不和他们在一起,不知道龙辛泽何时多了一个姐姐出来,于是悄悄问沈知舟。
沈知舟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龙辛泽哼了一声,拂尘一挥眼前便出现了一道足够两人一起通过的裂缝。“她想留,那就让她留下好了。”
把自己剩下的力量都和须弥芥子融为一体,只为了和那人度过最后一段时光,真是傻透了!
说完自己先从裂缝里穿了出去。展隋玉、章栖宁、沈知舟、霍白也纷纷对视了一眼,看得出龙辛泽心情不大好,但他们也没说什么,紧跟在他后面离开了须弥芥子。
随着他们离开,那道缝隙也彻底关上了。
须弥芥子中,三日月摇身一晃来到数百年前,礼朝刚建立的时候。
她站在大殿门外,挥手将身上的华美的衣服换成了另一种普通样式,将额间复杂的纹样也给抹除了,最后将下半身化成人类的腿脚。当一切准备都收拾好,她才不紧不慢地朝殿内走了进去。
殿内的礼太祖刚下朝换回常服,摘下珠帘垂目的沉重冠冕,坐在案前批阅奏章。
她进来时就从太监宫女们面前走过,而他们都没看到。礼太祖若有所感地抬头,果然看到了她,整个天下,只有他能看见她。“你来了,快来,我有东西给你。”
三日月乖乖跟了上去,礼太祖故作神秘地拿出一个托盘,上面还盖着丝绸做遮挡。
“揭开看看。”
是一套青色的华丽衣裙,就是她原先身上穿的那一套。她动了动手指,衣服便换到了自己身上。一旁还放着两个小盒,里面分别是淡绿色和银色的脂粉颜料,用来画花钿的。
她抬眸笑着看着他,道:“陛下可以帮我画吗?”
“好啊。”
对着镜子,她看着额上重新画上的花钿纹路,眷恋地描摹身旁男子的身形眉眼。
“小月,怎么了?”
“陛下明天也可以帮小月画吗?”
“好。”
“后天也是?”
“嗯。”
“大后天也是?”
“当然。朕想画一辈子,小月愿不愿意啊?”
“愿意。”
在这里,她终于可以和他拥有一次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