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小姐。唉夫人去得早啊,要不然老爷也不会”
“要不要让人跟着?孩子这么不会出事吧?”
“那你跟着呗,哪有孩子看人像她那样冷冰冰的?要去你去,我不去。”
从从我还需要仰望那些大人的时候就常常听见这些话,窸窸窣窣在耳边吵个不停。每当我多看了他们一眼,又或是往他们那多走了一步,他们就会往后退一步,或者假装没看见的去做其他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周身缠绕的黑影,心想无可厚非。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他们是看不到那些的,而他们避开我也是另有原因。
某天,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因为我不开口说话着急得要请大夫。看在他的确不知,又很担心我的份上,我少见地开了口:“不用,我没事,不用请大夫。”
像是被我惊到了,他和其他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想到我们阿宁说话说的这么清楚,很聪明啊!看来爹爹要考虑给你请个老师了?”
除了母亲和奶娘,他大概是我印象里第一个亲近我的人。在我断奶后,那个奶娘就从院子里搬走了,已经很久没人主动离我这么近了。
尽管这个男人面色憔悴,白的像纸,身形清瘦无力,但放在我头顶的手掌却很大,能包住我大半个脑袋。他轻揉着我的后脑勺,从掌心传来一股温暖的感觉。听说他身体不好,所以不怎么来看我,而我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他给的我认真的将他的脸记在心里,这个人是我爹爹。
那之后,我出门散步,照常没有人跟着我。于是我打算今天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自己院子附近我已经有些腻了。
走在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上,我弯下身仔细看着石头上面的花纹。觉得那隐隐约约的线条纹理似山似海,还挺有意思的,有一时看的了入神,没留意走到了小径边上,脚下被绊了下,身子不稳朝一边摔过去。
嘶手磕在碎石上,密密麻麻的痛感有些刺激,我忍不住皱了下眉。我刚刚太专注,都没留意到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所以他出声时,就算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心里还是愣了一下的。
这个人平时好像没见过。墨发用发冠束在头顶,锦衣华服,料子的颜色却并不鲜艳,雪青色的玉兰花刺绣开在他的腰间,衬得他颇有高兰玉芝的清雅之气,长得和之前来看我的姐姐倒是有些像。
他一把拉过我的手看了看,见破皮渗血了,立马喊来跟着的小厮去准备伤药,问我疼不疼。我只犹豫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把我抱了起来,一路快步地把我带到他自己的院子,把我放到他房里的圆凳上坐好。
我一路搂着他的脖子,看着这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漂亮小哥哥,任由他抱着我,保持沉默。
我乖乖坐着,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伸手,露出受伤的地方,让他仔细地为我清洗伤口,把碎石沙子清理干净后上伤药。他问我疼不疼,我摇了摇头。只见对方看着我皱了皱眉,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然后他手上的动作更轻了,还轻轻朝上药的地方吹气,减轻痛感。上了药的地方感觉凉凉的。
“下回再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
听他这么说,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恶意道:“你是哪位?”
只见小哥哥脸上的笑僵了僵,看向身后的小厮嘴里轻啧了一声。那小厮打了声哈哈,把差点没憋住的笑给咽了回去,向我解释道:“三小姐,这是二少爷,是您的亲哥哥。”
然后他又顶着一张笑脸安慰章廷玉。
因为他强调:“下回来找我,听见没?”
之前对他都没什么印象,我有些突然,故而看着二哥,有些疑惑地问:“你想让我来找你啊?”
我心里有些高兴,是真心这么问的,也希望能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但
“谁稀罕你来找,你来会打扰本少爷学习的,知道不?”
也对。
我心里失落了下,随后又觉得没关系。哥哥、姐姐还有爹爹只是很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是不要来打扰他们比较好。
我这么想着,像往常一样该干嘛干嘛。过了三四天,没想到他带着伤药找上了门,连院中的下人也是一脸意外的样子。他看了一眼我手上的包扎,双臂抱在身前,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这包的是什么?丑死了。过来,我给你重新包。”
说着坐在我院里的书桌前,接过小厮递来的白色小瓶,招手让我过去。我看了看手上的绷带,心想:“有那么差吗?我觉得还好啊。”
那之后他常常路过我的院子,我心里不由怀疑:“二哥他真的很忙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他带我去山里看梅花,说这个时候的梅花最好看。我跟他去了,但半路上下起了细蒙蒙的小雨,所以一直呆在马车上。撩开车帘看不远处的那一片野山梅,估计是看我挺无聊的吧,二哥跳下车手用袖子挡在头顶挡雨,折了一枝梅花递到我眼前。
“喏,给你的,拿着。”
他爬上车,擦了擦身上的雨水,道:“喜欢?喜欢二哥送你,给你做生辰礼。”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手里的那一枝,于是点了点头。可没想到我生辰时他却是把那几株野梅连根挖了让人运到我院前。
我说:“那山里原来种梅花的地方怎么办?是不是只有几个大坑了?”
见我垂下眸,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道:“放心,哥让人去买几棵新梅给他补上,多长几年就好了。”
我六岁那年,家中为我请了教书先生安远溪。
那日的夹竹桃开的甚好,我坐在池边的假石上看池中的鲤鱼和梁上的飞鸟正出神,隐约好像听见一旁有人说:“花鸟之境虽好,小姐也不妨看看别处?”
从未在府中听过的温柔声音,像是拂过小窗边的和煦春风。只听到下人有些尴尬道:“安先生,三小姐不爱说话,您多担待。”
那人说:“好的,我了解了。”
安先生?爹爹请来的教书先生吗?起身离开时我看了他一眼,棉布袍子,长发半梳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子固定,一言一行都缓缓流淌着白云悠悠的淡泊,恍若梢头梅花纷纷而落般的风雅,因为一直浅笑着,更给人一种温润的印象。
不过是看错了吗?有点不喜欢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啊。
第二天,见书房里没有人,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来早了。于是坐在窗边等了一会儿,安远溪来了后似乎有些惊讶,我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话。万万没有想到,这人竟是个话痨。
“小姐在看什么?”
“是花草、山石还是天空?”
“昨日看小姐坐在池旁手里拿着夹竹桃赏玩,小姐是喜欢花吗?”
“先生我对花草也有些了解,最喜欢梅花。看小姐院外有一片梅林,小姐也喜欢梅花吗?”
这人怎么这么多话,都没有人嫌他烦吗?如果人人都同他一样,我很庆幸没有人理我,至少我可以安静地休息。
等等,他现在是我的教书先生,那我岂不是常常要听他唠叨?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我专注于想这个问题,一时又把安远溪晾在了一边。
“小姐,现在是上课,你能看着老师吗?”
听到这话,我正过身看着他,却见他一脸诧异。怎么了?不是他要求的吗?为什么他自己反而觉得很神奇的样子?
不知他那一会儿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见他沉吟了一会儿,语气像是试探道:“从千家诗教起,小姐觉得如何?”
我点头,这有什么不可以?他是老师,他说好就可以了啊。可是他却又露出一副很神奇的样子,甚至忍不住点了点头,仿佛了解了什么似的。
真是好奇怪的教书先生。
不过我也发现在我做功课的时候他是不会出声打扰的,所以我便提笔临摹他今天写在纸上的内容。我很擅长集中注意力,安远溪也很配合地在一旁看,没有出声打扰。
到了午饭的时候。
安远溪许是看我没说话,便替我做了主。只是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我其实没什么意见,只不过他对我是不是太过主动了?和我同在屋檐下的人都没像他那样,还是说我多心了?
我坐在桌前什么也没想,不知道为什么安远溪突然又要揽过别人的活计来,说什么要照顾我的话。他的主动让我本能的有些排斥,但我一边还想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毕竟是爹爹选的人,而且旁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真正意识到安远溪对我的古怪态度不是错觉,是他替我挡了毽子那次。我本都做好被砸中的准备了,一旁却伸来一双手拦过我的腰把我带进怀里护好,用他自己的身子替我挨了下。
只是一个毽子,也砸不死人,但若是有人因为担心所以替了我,我也不会不领情。我向他道了谢,然后想从他怀里退出来,安远溪却不松手。我不禁皱了下眉,心里有些不满,抬头只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不由心里一颤。
那时还尚不知他看着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从心里感到很排斥,想立刻离开。挣脱不得,只能出声了。
“先生!”
安远溪终于回神了,不用我开口便先一步松开了手,眼中先是愣怔了下,随后闪烁着惊惶,迅速拉开了和我的距离。背对我了一会儿,将毽子还给跑过来的丫头,动作看似稳健却是带着几分慌乱的。转身看着我时,又是一副平常的温润模样。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吓人,不过几瞬他已变换了不知多少脸色,我不由怀疑他平时的模样也是他装出来的。所以不管他怎么好声好气地伸手让我过去,我都没有犹豫,直接转身走了,想离他越远越好。
第二天,安远溪就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一副温润如水,春风拂面,无不周到的模样。而我却是对他有了警惕,不肯靠近他半步,两人间短于一臂的距离都不会再继续靠近。
年少不知如何表达,但却是下意识地知道不能再靠近这个人了。某次下午,我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睡着了,隐隐觉得有些热,后来忽然又清凉了下来,醒来只见安远溪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给我扇了许久的扇子。
见我醒了,他笑着道:“小姐醒了?”
我醒来看见他,不由一惊。他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又看见他手里的扇子,想起睡梦中的清凉,简单道了声谢便起身回房了,回去时还关上了房门。
我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只听见院里的女使似乎一直在说:“安先生,您别放心上”“三小姐还不懂事”“您别在意”之类。
安远溪似乎正的不在意,声音中也带着温柔的笑意,道:“无妨。”
因为我这一举止,让除了我以外的人都非常尴尬。
安远溪今日给我放了假,我避开他自己在一处荡着秋千,却没想到遇见爹爹。
他的气色看起来似乎和我上次见他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脸灰白,不是很精神的样子。不知为何,他让管家爷爷拿来一个粉白色方格樱花图案的手鞠球,说要陪我玩。
比起玩耍,我倒是更担心他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听下人说爹爹因为思念娘亲,身体一直不大好,就连家务事和生意也渐渐交给了姐姐和哥哥。
那个下午,我玩儿的很开心,连父亲最后告别的决意都未曾察觉到。
晚上睡觉,我在床上抱着那个球借着月光细数着上面樱花刺绣的针法,嘴角不禁上扬,心道:“爹爹说的没错,这手鞠球做的果然精致。”
“什么时候能再和爹爹一起玩儿啊?”
我抱着球这么想着,慢慢闭上眼。过了几天看着那球不由道:“要不主动去找爹爹看看?”
就这么做!
可没想到当我抱着球找过去时,爹爹却是早就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背对着我,在我面前用长剑潇洒地、解脱地用长剑抹了脖子,鲜血迎着阳光在空中掠过,宛如凤凰花开,绽放在一旁的帷帐上。
我满心期待地捧着球过来,却只听见球从我手里落到地上的声音,那一刻满心的欢喜都变成了碎片,凄凉、冷漠地撒了一地。
我想救他,安远溪却把我带走了。我平生第一次的主动就这么荒唐地结束了。
若是一开始便通透人心,是不是就不会失望?若是由我来掌控局面,是不是就不会受制于人?也不会这么无力?若是心中没有那么多的期望,最终也就不会那么失望?
从前我什么也不求,活得甚是荒唐。我也曾心有所望,却落得一身凄凉。
兄长说他在父亲房里看到那球,管家说那是父亲送我的。如今沾了血,不能玩了。问我怎么处理。
我说:“那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什么球。从来都没有”
失去过的东西,我不稀罕。
既然给我的疼爱与温暖终有一日会收走,那我便不要了。我贪恋的一切,想要的一切,凭我自己都可以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