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炸窝的鸦巢,邻居们又一次来到这个多事之秋的家,询问,惊讶,唏嘘喟叹,抬人的,跑腿的,递毛巾、端水的,忙得不可开交……
没到场的支着耳朵,耳听方,眼观六路,口讲指划……远远就看见暮色中连跑带喘的赤脚医生,神情匆忙……望着气喘吁吁的背影,村人摇头晃脑,发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叹息:家门不幸,祖宗蒙羞,子孙不肖啊……
如兰怨愁地卧在炕上,回想下午发生的事情,实在蹊跷,太冤枉了,不觉又掉下泪来。
边哭边认命,怨自己为何听会计的话去公婆家领米,怨他谎会计,恨把米领到他家。令她百思不解的是,公爹和她过不去,为何还要告诉会计叫去他家里取米?他若不取,一家三口的米,我用自行车驮着也是轻松的,为什么偏将我自己的米落下?想想公羊眼死死地瞪着,她就不寒而栗……她仿佛悟透了,联想前些日子放风离婚,一直拖到如今,今天就是个黑色的日子,许家向她摊牌的日子,许家向她发起总攻的日子,向她讨还孽债的日子……米,就是今天的导火索!
想到这,她擦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陷于了沉思……如今还念书的女儿,未来走向社会最终成为人妇人母的女儿…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噼啪滚下来……她也不擦,任其流,流到嘴里,也不管,她啜泣着吞咽着……老天有知,祖宗有知,女儿有知,丈夫有知,双亲有知的话,一定能洞悉她忏悔的灵魂……捶胸泣血,嚼齿穿龈,如果让我再活一次,注定择好路……
可怜的人啊,人生能再活一次?
可怜的人啊,从古到今,女人的命运不尽在自个手上……
尤其是有姿色的女人,相当一部分,褒贬不一,饱受争议……
力能胜贫,谨能避祸……记住吧,朋友!
她多么希望此时她的丈夫许其,能看到她悔恨自咎的泪水啊,多么希望此时许家人,对她有过之无不及的痛改前非,明察秋毫……
可是如兰不知道,以许思前为主的许家人,是铁了心要拆散他俩的,他不只一次地对村人讲:
“哼,两条腿的驴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还愁我儿子打光棍吗?”
万物终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除非符合事物自身的发展规律……
如兰正盼着丈夫许其出现的时候,街门响了……如兰的心咚咚跳着,狼藉的脸转向门子——门开了,进来的却是已故财子的老婆托子——多日不见打扮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头发挺时髦地卷曲着。
托子气喘吁吁,说:
“不好了,你公婆、公爹都不好了……赤脚医生猛跑着进许家了,你不去不好,咋说也是一家人嘛……快走吧……”
如兰眼前立刻出现公婆病恹恹的形象……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绝对逃不脱干系;怎么说下午的事,也是由她去取米引起的,只是没想到,公爹节外生枝……此念头一闪而过,眼下最主要去看看,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能做点什么事,减轻婆婆的压力……
村人在路灯下面,看见如兰丢魂般,边哭边跑的身影,又一次拾起刚撂下的话题:
“这不找死吗?怎么才去?”
“闹假章程,早去也没用!”
“又有好戏看喽,许家越来越精彩!”
……
如兰心急如焚地跑进公婆家时,正撞见许其出来送不到五十岁的许医生。
医生正对许其说:“多休息,少惹他们生气,注意饮食清淡,观察一宿,明天我再来看看……”
忽然看见如兰来了,禁不住往如兰身上看去——并且心情大不以前,突然提振了许多——在不远处路灯的辉映下,如兰的脸庞虽然象冬天的月亮,却透着天然的清丽妩媚,直入医生的心坎;直觉告诉他,俏脸上的那层淡淡的似橘似花瓣的色调,绝不是灯光所系,是熟知美人一贯魅力的再现……医生对如兰表现出拨开凄楚,抛开许其,一枝独秀的好感与尊重,向她献媚点头,卑躬一笑……
如兰直面幽暗的小院,向昏黄的屋内看去;对许医生的表情熟视无睹,压根没往心里去……许医生意犹未尽,更加崇拜地回眸如兰……
赤脚医生走了,许其对刚才医生眼神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夜色笼罩,路灯辉映,医生看到如兰的第一眼,眸子瞬间的清亮映动,嘴角的抽搐,鼻翼的蠕动,说明了什么……他对医生是了解的,医术在方圆几十里内,数一数二,就是有点“骚”;被他惦记的女人,早早晚晚会被他逮到机会……想到这,把嘴里的一大截烟头,厌恶地扔在地上,恨恨地看着注定惹男人多看几眼,注定相伴桃色新闻,注定引起丈夫嫉妒恨的如兰……心中不免沮丧,脸色一横,回头对走在院子还没进屋的如兰说:
“你回来干什么?难道你嫌闹得不够大吗?她爷奶正歇着,你回吧—”
许其说这话,硬邦邦,火呲呲的,当初恋爱的情景,抛得无影无踪……
他和许家的耻辱,都由她造成的。今天一锅乱,也由她而起,久治不愈的硬伤也是因她引起的……至于原因嘛,客观地讲,作为如兰的丈夫,他不是不清楚……曾经在去大连的船上,就反思过;巨款被窃事件后,反思的更深刻,一度抱着痛改前非的勇气,要和如兰不计前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好好过日子……只是上帝没给他良机,偏偏遇到煞风景的丑事,难道这能怨我吗?
怨就怨上帝没给我机会,怨就怨如兰恪守妇道有始鲜终,哪怕你再忍那么几天,天会塌吗?你就不能再忍了?就迫不及待地和国子上床了?上帝是公平的,绝去我的机会,也就绝去你的机会……至于以后的变化,乱腾腾的今晚,没工夫去想……想到这,他说:
“哦,对了,这三天二日咱们去上面把婚离了,这样好,你也清凉,二老也静心……井水不犯河水……”
如雷炸顶。
如兰转过脸,对着曾经的恋人,曾经让她爱又让她恨的男人,仔细端详他的脸……许其背过脸,正一口接一口地吸烟——这就是曾经让她动心的男人啊……事到临头没有勇气正视,缺乏分析的男人啊……关键时刻没有勇气为自己的女人做主的男人啊,不会游刃于父母之间的男人啊……当初,真是瞎了狗眼,看上了他,这是上辈子作孽啊……如今的局面,我能怨谁呢?怨就怨自己,怨命……怨女儿的命太苦了……
此时,她已无泪可掉了,这个家还有值得留恋的吗?连女儿红凤也是抱养别人的……她唯一的骨肉,不到一岁就夭折的男孩童童正躺在山麓下……人无法生活在回忆中,回忆更让人伤心欲绝。当初的信誓旦旦,更让人悲从中来,既然如此,如兰啊如兰,你不接受命运的挑战能行吗……
如兰啊如兰,其实难掩内心剧烈的风暴……她,今年四十五,结婚二十一年了,如过眼云烟……这二十一年,她的内心得到了什么?丈夫同我离婚,亲生骨肉死了,红凤是外姓的女儿,我还有什么呢……
一想到孩子,更扎心……儿啊,儿:你不该匆匆降到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父母对你有罪呀;女儿呀,妈妈不该去抱养你,妈妈对不住你啊!妈妈是个罪人!请你原谅妈妈吧!妈妈永远爱你,象亲生女儿一样爱你……
想到这里,泪干的她,又热泪盈眶……
如兰想,为了女儿我也要去撞,去撞开正在关闭的大门——我要用最大的勇气,哪怕即将关上,也要奋力去撞,于是她说:
“许其,你真的只信你爹的话吗?难道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你不能听我解释今天下午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有什么好解释的,今天的事也不值得一提,你不用解释了……”
如兰当头一棒,这一棒倒把她打醒了——是的,今天的事真乃鸡毛蒜皮,今天的事就是精心布置的局……
“好啊,你们许家真乃人物啊,为了赶我出门,处心积虑,我走了,你们就高兴了——我问你,你就高兴了?”
许其不敢看她的脸,内心愧对她——潜意识里,她下午不该来取米;今晚上乱糟糟的,更不该来趟这湾浑水,她需要平静,更需要独处一段……他自己本身也需要独处一段时间……这阵子变故太多,死的死,乱的乱,闹的闹,搅得人喘不过气……人在气头上,难以控制,难免言不由衷;至于说的什么,过后都不一定记得……正像眼下的他,嗫嚅道:
事到如今,说这些话干什么……还有意义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是罪有应得……”
许思前在炕上敲窗,示意儿子快来,别跟她废话……
如兰见此,心,酸透了;痛,到骨髓了……她摇晃着,险些跌倒……她怔怔神,亮出最后一招——
“那女儿红凤怎么办?你真往伤口撒盐吗?外人看热闹,你当爸爸的难道就忍心去再撕孩子的心吗……”
此话一出,如兰能掂出它的份量,许其自然也估摸它的斤重……
沉默。
这是迄今为止,如兰打的底牌,这张要是被拆,那就彻底完了,大门将吱呀呀重重地关闭了……她期待他的答复……又害怕他的答复……她期盼被他爹招唤进屋前答复,又害怕不加思索的答复……难啊,一个女人残破不堪的心景,滥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许其艰难抬头,目无定出,瞜一眼被幽暗浸透的屋顶,被密密麻麻星星布满的纷乱天空;他也乱……云端传来一只孤雁之声……
许其连吸两口烟,或恋恋不舍或藕断丝连,似乎为最终决定注入哪怕仅有的一丝力量……末了,只有那个从大连回来耻辱的晚上占据了上风……此时爹爹不耐烦的拍窗声又咚咚地响……他失去了耐烦,将烟蒂往暗处一掷……带着细碎的火星,划过一闪而过的火线,驰心旁骛地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路在脚下,人在旅途,用不着太操心……”说了,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于是慌忙转身,向屋内走去。
如兰懵了!
最后的一丝希望,碎了,彻底无望了……望着他捉弄不透的背影,百酸搅肚,肝肠寸断……她噙着泪,用尽力量,撕破喉咙喊;
“许其—我恨你—我恨你们!”
回答她的是,门砰地关上了!
……赤脚医生给一位老人打针回来,正巧路过,正准备来许思全家看看,刚要进院子,停住了,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如兰淌泪掩面,悲愤趔趄地出了小院。
顺着二十一年来熟悉的村中小巷,走向熟悉又从今天开始陌生的,以前是自己的以后不是自己的家……她跌跌撞撞用仅存的力气趟开沉重的夜幕,脑子一片模糊……
家啊……
心啊……
女儿啊……你会想到妈妈的今天吗……
一个妈妈、妻子、女人,被处心积虑扫地出门的心肠吗……
女儿,我的心肝……
妈是你的耻辱!
妈妈,我的牵挂……
女儿,我的累赘……我死的绊脚石啊……
她瘫倒在炕上,不觉的是在屋里,而在四面不透风的铁桶中,四壁不停地旋转……旋转……弹回,越往下滑越害怕,手攥紧再攥紧……但奔腾的血液仍在加速,她顾不得一切松了手,抱头嚎叫:“啊——!”
过了不知多久,她恍惚地睁开眼……墙上的钟摆不慌不忙,嘡嘡地响着。挂在墙上的照片模糊了,一切都过去了,不属于她了……
别了,曾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