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九夭一直睡到黄昏时分,才慢悠悠地沿着忘川河踱向冥王府。
未到冥王府,远远就望见忘川河尽头的水池旁有三个身影。
冥王在垂钓,还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蹲在一旁看他垂钓。
“豌豆黄。”
九夭走过去,唤了一声。
豌豆黄不仅没有回应,还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九夭姐姐,你把冥王大人的鱼吓跑了。”
九夭往池中瞥了一眼,哪里有什么鱼,只有一池琥珀色的云霞。
冥王手中的鱼线直直地垂入水中,不像是在钓鱼,倒像在钓那池霞光。
忽然,九夭看到一条泛着银光的大鱼游了过来,鱼线开始晃动。
“快拉快拉!”
她指着波光荡漾的池子,对冥王大声道。
见冥王无动于衷,干脆自己从他手中夺过紫竹竿,用力往上一拉,结果别说鱼了,连池面都未曾溅起半点水花。
她看着小钓钩孤零零地飘荡在鱼线末端,十分不解,“我明明看到大鱼咬钩了。”
豌豆黄气得皱紧眉头,“九夭姐姐!”
就连乖巧稳重的三千也流露出对她的不满,“好好的大鱼就这样没了。”
“行了,你们回府用晚膳。”
冥王吩咐道,起身从九夭手中接过钓竿,重新将鱼线甩到池中。
“钓鱼急躁不得,得等鱼再也无法脱钩,才能动。”
他看着池面,不知是在教九夭,还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
九夭若有所思地站在冥王身侧,紧紧盯着水面上的鱼线,直到他钓了一尾鱼上来。
“果真如此!”她躲开挣扎的鱼带起的水珠,欣喜道。
冥王将鱼从钩上取下放进竹篓,“这尾鱼你带回孟婆府。”
九夭欣然接过,“多谢冥王大人了。”
她喜食鱼羹,但孟婆府多素菜。
九夭低头看着鱼篓里活蹦乱跳的鱼,冥王垂眸看着她。
“不过也不是给你白吃,允允想搬到孟婆府与你同住……”
冥王话还未说完,九夭就脸一沉,将鱼篓往地上一放,“这鱼我不要了,人也千万别往我这里送,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喜静喜独处,若与风允允同住,岂非生不如死。
冥王拂袖将鱼打落到池中,蛮横道:“又不是住不下,就这么决定了,地府本君说了算!”
九夭冷笑一声,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额发,眼中映着暗淡的霞光,霞光中又一抹冥王黑影。
“好,就让她住孟婆府,我搬走。”
她语气平淡,双眸因霞光而迷离,看不清有何情绪。
“蛮不讲理!”
冥王一甩袖,将双手负在身后,转身面向池子。
九夭看着他冷峻的侧影,气得一脚将竹篓踢到了水中。
“玄霄,你一直将我当外人吧?你生病了,他们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
冥府所有人都可以进,只对我设了结界。
兰城有厉害的九尾狐,你就算知道也不愿提前告诉我一声。
将修为还我,是怕我死的太快不能为你所用吧?”
九夭怒气冲冲地说完这番话,情绪反而冷静了下来,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冥王转过身,眼神复杂的看着九夭,半晌才缓缓开口,“那不是因为你是下一个冥王,才……”
他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
九夭始终淡淡笑着,“你真当我是傻子吗!那时候是我没出息,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我不在乎你把我当什么。”
最近她想明白了,那时候的悲伤与孤独是真真切切的。
千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地府,可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融进过地府,那种人人都会有的悲伤便第一次在她心底涌现出来。
冥王,那个将她从黑沼泽救回的人,说来可笑,他们虽然时常吵架,可对于九夭而言,是她最不亲近,但却又是最熟悉的人。
那日独自坐在石山时,有一瞬间她是害怕的,害怕身下的石山分崩离析,害怕头顶霞彩化作云烟,害怕冥王以及地府众人,都将背影留给她……
于是她拼命给冥王找理由,找唯独对她隐瞒受伤之事的理由,找不提前告诉她九尾狐之事的理由,找对她严厉苛刻的理由。
理由她找到了,可是在心底最深处,有一个声音不停响起,嘲笑她自欺欺人,只是被她忽视了。
如今想来,九夭觉得没有比那时候更丢人的了。
冥王愣怔地看着九夭,深邃的眼眸如忘川河一般沉静,“你想太多了,本君受伤之所以人人皆知,你却不知,是因你对这些事向来漠不关心。
至于九尾狐妖,本君让你陪允允去兰城时,并不知晓。
归还你修为时说有棘手之事交予你办,只是随口一说。”
冷静下来的九夭鄙夷地看着他,讪笑道:“那日我去找你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一想到那日冥王配合她,说她的确是下一任冥王,九夭就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冒犯,一下子又气从中来。
她懊悔自己当时为何蠢笨如斯,竟会生出自己是下一个冥王的想法。
冥王看着气鼓鼓的九夭,忍不住笑道:“九夭,本君向你保证,若本君死了,一定把冥王之位传给你,如此,本君便不算撒谎了。”
“谁稀罕啊!”九夭怒道。
此刻她心里有两个人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让她离开地府,一个却劝她忍辱负重。
她明明在生气,冥王却笑得很开心。
冥王使用灵力捡回还未漂远的竹篓,语气缓和下来,“别生气了,晚上本君请你吃饭,如何?”
难得见九夭有如此复杂的情绪,也难得听她说出心里话,冥王觉得今日九夭很下饭。
九夭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冥王,郑重道:“玄霄,日后你我就是各取所需的利益关系,我帮你逮回人间的鬼怪,你给我曼珠沙华。”
她顿了顿,扭头看向波光粼粼的忘川河,“如若有一天你觉得我没用了,我会离开。”
九夭觉得她之所以会悲伤,是对地府的人和事产生了不该有依恋,包括冥王。
而这份依恋,于她而言,不仅毫无用处,还会徒增烦恼。
冥王没有说话,他弯腰捡起钓竿,转身往冥王府方向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堂堂冥王,又何尝不是普通人中的一个。
两个身影在黯淡的天光下渐行渐远,就像傍晚时分各自归巢的鸟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