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相身体欠安,不方便见客。”
管家回到前厅时,只能如此为难地答复来者。
皇城司提点官表示十分理解,安慰他道:“事不在急,急也无裨于事。小小补品不成敬意,望公相多加保重,燕云十六州未复,国朝还需股肱之臣效力,下官择日再来拜访,先告辞了。”
“小人送提点一程。”管家忙道。
这时,小厮急匆匆奔入大厅,叫道:“大管事,谢仙姑到了!”
傅提点没走,好奇多问一句道:“哪座洞天的仙姑?”
“谢仙姑挂名在洞真宫,张口能说天禧间事,首尾分毫不差。她平时云游四方,今番回京不久,设醮驱魅那是首屈一指!小人犯了心悸症,三十年没人能看好,那仙姑一方符水开下去,你猜如何?药到病除!”
管家啧啧称奇,话罢稍敛声色道:“天机术数,多言不灵,还请傅提点不要声张出去。”
傅提点捋须,叹道:“下官受蔡公相提携教诲,怎会做那忘本负义之事?不过忧心恩府先生罢了。况且最近家宅不宁,亟需招人作法,如果方便,不如请管事代为引荐……”
管家心念几转,终究是一条船上的人,又把他请回内院。
“可不,傅提点是明白人。”
二人穿过七进院落,终于来到蔡京平常起居的明正堂。
院中早已摆好炉鼎高烛,香案上绑着一只黑猫,天日惨惨,两旁道幡无风自动,仙姑一身道袍,桃木剑舞得风生水起。
事出紧急,她来得匆忙,开坛取水的步骤一并从简,连道童都只带一个。
傅提点站在稍远处,然而明正堂里沉沉不见人影,深如泥潭,遂不再窥伺。
仙姑踮脚跳转,腾身一招仙人指路,他惊鸿一瞥,遂问:“这——”
“谢仙姑修炼道门之法,有返老还童奇效,你看她好像十几岁的模样,实际上一百多岁啦!“老翁低声答道,“信或不信,取决于你,成或不成,取决于她。”
“恩府先生以前不信佛也不信道。”
“谁都有老的时候,傅提点眼下不觉得,再过十年啊,就未必喽。”
话甫落,管家便迎上前道:“辛苦仙姑——”
谢皎犹自喘息,从剑尖取下三张神鬼莫辨的符箓,捻成卷注入香油,细细叮嘱道:“门后、榻下、灯前各燃一支,兑成符水喝下去,静养半月。这黑猫乃奸邪所化,不如让我带回洞真宫放七天血,免得它再来作乱。”
“带走,快带走!”明正堂里又传出一声怪叫,“穷凶极恶,必定是章惇,这厮阴魂不散,化猫找我来了!”
管家歉笑道:“公相魇着了,这话作不得数,小人送送二位。”
“仙姑不同行?”傅提点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也有法事要办,请谢仙姑到宅中一叙。”
谢皎也不跟他客气,小道童收拾好法器符箓之后,二人便从偏门一道出了蔡相宅,遁入金梁桥小巷。
黑猫落地酿呜一声,飞奔不知去向。谢皎丢了一角子银,小童便欢天喜地剥下道皮,换钱喝酒去了。
她扛着一包袱门面,吃力道:“傅提点看得还高兴么?”
武人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有些压箱底的手段,别的不讲,那招仙人指路确实漂亮。”
“属下无非一把刀而已,端看谁用得好。我一不求权,二不求势,对傅提点来说毫无威胁,何必耿耿于怀?”
谢皎也跟着他笑眯眯的。
“老糊涂都容易上当,蔡太师是个活死人,不是我骗,也会有别人来骗,如此这般,怎好敬谢不敏。”
提点官颔首,自矜道:“本官可不是老糊涂,我会用刀,更惜刀。”
“实在,”谢皎不吝夸奖,“傅提点闻弦歌而知雅意,头前新卖的千日春尝过没有?”
“小子狂妄。”他摇了摇头,跟她同去喝酒。
两人在一家脚店坐下,二楼拂动着新挂的酒招子。
谢皎大咧咧叫唤:“顶好的,上两坛!”
小厮应声而出,果然抱来两只“春”字黑釉大罐,乌光似熟透的梅子,拿筷一戳就能咕嘟嘟冒出琼浆玉液,谢皎拍开封布,自顾自倒了一满碟,没忘招呼别人。
“新酒,不喝可惜。”
傅提点未为所动,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
酒桌凭窗而设,半隔半开,福寿竹掩映其间,谢皎听了一会儿外头闲话,双颊慢慢挑上胭脂,十七八的年纪正当时,好一幅人面桃花。
然而傅提点早过了为美色所动的年纪。
他以为这就是小狐狸的伎俩,其实有些失望,再抬眼则心念变化如电,问道:“听没听过一个话本子?”
她打个酒嗝,问道:“傅提点还爱看戏?”
“赶上端午,莲花棚新演的话本子,说是西湖边上有个白衣小娘子,自称白仙姑,喜欢撑伞去苏堤边转悠,可巧跟穷书生擦肩而过,糊里糊涂就爱上了,谁知误喝雄黄酒后现出原形,竟是白蛇成精。”
“书生怕了?”
“妖孽变相,无双艳鬼,哪个男人不怕,又有哪个男人不爱?”
谢皎很久没去莲花棚,笑道:“过来人。”
“惋惜而已。”他道,“越是那爱干净的,往往最后堕泥最深,挣扎不过适得其反。”
她解下腰间的黑底浅金宝相花香囊,敞口倾倒在浅碟中,傅提点初时以为是肉干,然则香料混合酒气,一股摄人心魄的奇氛顿时弥散开来。
小仙姑双目融冰,趴在碟前深嗅,如狸猫临水。
——不多时,脸上狰狞的青筋悉数消退。
“如你所见,雄黄酒和解酒丹都在华无咎手中,而我不想现原形。”谢皎终于正色道。
“小人善用毒,真是上不得台面,”傅提点五十步笑百步道,“你拿什么和我换?”
“属下谢皎,欲助傅提点独掌皇城司,”她离桌躬身一拜,“不逾半月,蔡京必出都堂,再不会威胁到三大王,这就是我的投名状。”
傅提点知道谢皎来历,自然不会忘记七年前甜水巷是谁放火烧家,他试探再三,以为小狐狸尚且蒙在鼓里,于是放下心来,也算掌握了对方一个死门。
华无咎当然要除,所有觊觎高位的人都该除,以此要挟求进的人更该死,窝里斗正好,提点官乐见其成,借刀杀人手不染血向来是皇城司一脉相承的作风。
“白蛇末了被书生砍作七八段下酒,金风玉露一相逢,点到即止,聪明人可千万别学她。”
傅提点大手一招,叫来小厮付账,付罢施施然出店,口舌滴酒未沾。
谢皎缓缓收纳翻涌气劲,又倒了浅浅一碟子千日春,这回再喝并没有变化出夜叉恶相。
只要心绪平稳,不杀人时,她可以自如地催动心火,好比火中莲,越烧越清凉,唯独无药轻易变不回来,不过是面相骇人而已。
明珠浸酒,眼中潋滟流转,自己却毫无察觉。
华无咎从二楼下来时,就见她这副模样,目光没有力道,不似平常狡猾算计。
勾当官拧眉,随即自警地按平了眉心,问道:“他信了?”
华无咎坐在她对面,张扇驱赶福寿竹小间内浓浓汤汤的香酒气。
谢皎没答,一颗乌黑脑袋搁在臂弯里,连嗝了好几声。
“杜康投胎,太白再世?”他收扇敲她脑袋,嗤笑道,“大言不惭。”
谢皎抬头,糊涂搡他一把,华无咎岿然不动。
往常她的确千杯不醉,天冷无衣时只靠野酒驱寒,一路跌跌撞撞活过来,早就泡成了酒葫芦。
今天偏不凑巧,这千日春里混杂了黑沉香屑,谢皎久病成疴,此躯养成依赖,接触到两大救命物件自然欢喜的要命,待提点官走后,心智一时松懈,脑子便化成了一锅泥豆腐,小火炖得正好,嘟嘟沸着泡。
香酥惑人。
“你听,”谢皎晃了晃两只酒坛,特意附耳以示自己坦诚相待,“没酒啦。”
他避开那软刀子似的两眼,问道:“还想要?”
“连口酒都舍不得,亏我被人兜心踹一脚!”
“护心镜碎了?”
她摆了摆手,笑嘻嘻道:“当掉了,好值钱的东西!”
“赎回来。”
“你让我赎我就赎,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一掌拍在案上,两颊酡红,瞪成个长毛猢狲样。
华无咎故意说些缠绊的话,试探她以取乐。
“黑沉香和酒不可共有,要命还是要酒?”
“我是聪明人……”
谢皎掰手指思考,半天没算出个子丑寅卯,一掌数出六指,于是丝丝吐信道——
“你有酒,还有黑沉香,当然是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