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风掠面如惊涛骇浪,精卫察子自前后左右四方奔袭而来,全不顾念以多欺孤不义。
傅宗卿私豢数量有限,精兵以一当十,不隶上下任一指挥。他平素太过惜刀,这些强手只为官家出行护卫在侧,不曾沾染任何鸡腥狗臭。
谢皎未料有此一遭,跃身连放一圈水蛇箭,兔起鹘落,下裳蓬绽即收,嗖嗖暴雨飞溅,诸察横刀叮当格落,射碎一地石板砖。
这些精兵比起御龙直不遑多让,男女力气有异,袒露实力大开杀戒有后顾之忧,强敌当前,她本该佯输,但谢皎如何能忍?况且未用黑沉香,一旦伤甚,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
察子攻势疾密,她侧头避开兵刃,弓步屈膝,反手夺刀掷出,正投中背后之人。那人痛声仰倒,险些砸扁伸头探脑的徐覆罗。
几次拔刀不出而蜂至,谢皎大怒,七窍如蒸,赤手空拳游走于隙,身比软剑,无所可用之器,尽掊人软筋痒脉。
诸察惯对刚劲功夫,只觉意有所至,细水无孔不入,抽刀断水水更流,十分力道泥牛入海,潮来还诸彼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着实恼人可恨。
天下至柔驰骋天下至坚,以柔克刚本是门好功夫,但她年岁尚浅心火正炽,不得要义,使出来便潦草得很。
包围暂空,谢皎不及喘息,刀出一半,契丹人蓦地呼喝着冲坠过来,势如岱宗压顶。她自惊怒,徐覆罗暴吼,斜刺里埋头撞出,二男颠滚几丈远,趁此机会,伥鬼凌然现世,诸察环刀齐指夜叉女。
“住手!”
扣弦声闷,黑斗笠持弩乍现四壁。
陆畸人骤现,沉稳不迫,由门外缓步行至风眼,未知伺伏多久。
他手持皇城司金字牌,道:“宋辽世代契好,皇城司使者陆仁安今奉三大王之命,护送辽国北院副使萧宜信出境,见令如见主,任何人不得有违。”
皇司使一职闻所未闻,金字牌却做不得假,通司只一枚,三大王亲授于人,经年隐匿,不意今日获见于此。
傅宗卿兀自诧异道:“既有我在,阁下何处此言?”
陆畸人横肘平平一削,金字牌飞至提点官掌中,他负手道:“既有你在,三大王更不能安心。”
傅宗卿惊惧交加,手握烙铁,暗思再三,陡然认出此人便是樊楼报信鸟,当即冷汗浃背,心道:“险极险极!好毒的圈套!”
“且慢,”萧宜信开口道,“二位既谈契丹事,萧某想必也有说句话的便宜。”
陆畸人道:“萧副使请讲。”
“人命官司要个交代,否则遗属难恤,萧某所求如此而已,”他道,“阁下杀了这名谢皎,萧某自出宋界,决不妄生事端。”
陆畸人道:“她哪里得罪萧副使?”
傅宗卿答道:“下毒。”
“本官何曾问你?”陆畸人大斥,“谢皎,苦主在此,你老实招来,不可有丝毫隐瞒。”
谢皎反应极快,抱拳应道:“属下那日请萧副使去皇城司做客,谁知一言不合竟打将起来,说来惭愧,属下赢了,不曾堕我司威风。昨夜风大雨大,电闪雷鸣,契丹好汉水土不服,生生怄死在都亭驿,是以满面青黑,不想赖在属下头上。我又不是电母,纵是电母,天地气象何曾由我决断?玉皇老儿一来,我可不就现了原形么。”
萧宜信忿她巧舌如簧,道:“颠倒黑白,箭上分明喂了毒!”
谢皎冷嗤,解开左手绑臂,扣动机括朝小臂一射,箭如蛇形针,寸许掌长,噗地入肉,人不吱一声。
她抠尾捻箭弃置于地,藕臂汩汩冒出深红鲜血,举示诸人道:“都瞧见了,红石榴一般,决非黑心肠的糟污毒血。谁是瞎子,我剜了你眼!”
傅宗卿道:“毒未定天天夜夜喂,用到点子上,一支足矣。”
“陆司使,下官乃京畿提刑司司理参军冯汀,精通仵作之技,今早受人报案来此。”
冯汀久未言语,忽上前道:“驿馆昨夜一人一猫暴毙,那猫黑败溃烂,状由绝类这五具尸身,下官粗通药理,曾在赵太丞家听说一味蟾毒,服之腹胀如鼓,皮焦而死。如若允许,可移尸前往提刑司复检。”
陆畸人颔首道:“切磋多有误伤,夜间湿闷,破伤风致死不无可能。此去提刑司只需半日路程,不知萧副使意下如何?”
萧宜信窃居他国,此刻尽落下风,面色不改,又朝冯汀道:“冯仵作,所谓蟾毒有无解药能可先行服下,伪作无毒假象?”
冯汀不卑不亢道:“萧副使谨记,在下精通仵作,职位却乃司理参军,不叫什么冯仵作。至于解药,在下不擅岐黄,并不知晓,恳请送尸复检,必还诸人一个明白。”
“你方才说,驿馆有人暴毙?”
“正是。”
“死状如何,与萧某这五名随扈相似么?”
“刀伤而亡,并不相似,却有几分可疑之处。”
“能否抬来对比验校?”
“先一步运往提刑司去了。”
萧宜信微微一笑,道:“眼见为实,照你此说,萧某半分不信,还有一事须得讲明。”他霍然指向谢皎徐覆罗,“我那随扈三更起夜,回禀隔壁吵闹,两男一女无端争讹,不知做什么,今早立时有人死了,未免太过巧合。”
这话难听,冯汀见疑,拧眉不做声。
徐覆罗腮旁青紫,正扬脸向谢皎讨伤药,只当她是把好伞,托庇其下,遮风挡雨,行止不忌大防,落人眼里却变了味。
“就他?”
“就她?”
二人闻言一顿,各自嫌鄙,哑巴吃辣子有火说不出。
傅宗卿短笑一声,状作不经意道:“皇城司紧要之地,本不收女察子,华勾当独开先例,今日告假卧榻不出,这小狐狸当真厉害得很呐!”
谢皎一拳搡开徐覆罗,握刀趋前又止,心想,老染匠,你泼人黑水,胡说九道。
“一事归一事,宋人命案不劳辽使费心,”陆畸人话锋一转,“阁下尸身要检不要?”
徐覆罗大舌头,一时气急,漏了北方口音,鹦鹉学舌说道:“阁下尸身要脸不要?”
“我何曾有尸身?”萧宜信额角绷动,喝叱道,“契丹儿郎生不受人摆布,死不容人开刀,劳烦陆使者为其化尸。此行不见贵国皇帝,萧宜信自知关窍,这五奁骨灰便是答复了!”
“宋辽百年之谊,岂是女真只言片语能够瓦解?辽皇帝不拘西夏狼子野心,大宋求人无路,便只有自己设法。天家事忙,无暇分身,辽使如此不舍,还请逢年过节再来入宫面圣吧!”
陆畸人冷冷下令,道:“尸骨抬走,择近火化,柴禾烧旺些,别让契丹兄弟受了寒。傅提点,由你监督!”
傅宗卿阴恨,怒哼一声,先行离开都亭驿,黑斗笠极快抬走五具尸身,辽人愤不能拦。
宋廷前后态度径异,萧宜信难得怔愣,当即明白宋金勾连更深一步,恐不惧辽,欲打太极三杯了事,上京俨然未复,此地瞬作虎狼之窝,实在不宜久留。
“陆使者多劳,”他殊无谢意,吐出最后一口懑气,“无论如何,此事皆因女察子而起,一命一鞭,吃我五鞭此账两清,萧某必不久留,落钥之前出东京,你我各自欢喜。”
陆畸人不假思索,扬掌道:“来人,上鞭。”
徐覆罗忙拽谢皎右臂,想代人受过,谢皎心热之余一脚踹他膝窝,直把人踢跪,以示自己清白。她径自来到中庭,分跨乌皮靴,以退为进,抱拳一拱道:“属下甘愿受罚。”
鲜皮鞭长丈有余,鞭梢系红缨,耍起来呼啸生风。萧宜信惯驯烈马,铆足力道,一下两下抽得十分结实,及至数满,戛然甩手弃鞭,谢皎背后红衫尽裂,鞭梢斑斑点点。
他表面素着信义,实则下了死手,漫说五鞭,昔在伏虎林三鞭可毙铁骢辽驹,谁知笞尽,谢皎屹立巍然如定海神针,略不屈膝,只口角缓慢溢出一弯赤红,显是她强自吞血。
萧宜信负手背身,暗惊道,此人身手表里不一,受她衅事饮败,或许算不得耻辱。屈居人下必有所图,皇城司留人,将来少不得波澜,岂非正中契丹下怀?
谢皎双目一眨不眨,直钩他露出来的后颈,半晌嘶声舔腮,抬手抹掉下颔血迹。
“你的账清了,我的账却没算。故友抱冤而亡,抓捩求命撕下一块物证,阳间人意难平,不幸万幸,有我伸冤诉苦。”
她满口红牙,咬着那股子狠劲,一背粘血碎衣,高举鼠背灰衣角厉声道:“萧宜信,你还他命来!”
宋尚婉约,女多鹅黄细腰。诸人见惯小家碧玉,便再泼辣,也不曾见过此等血性女子,院中霎时一肃。陆畸人睨视,对面辽人外衣已褪,皆着鼠背灰小衫,禁足于此,前几日伪装尚未换下。
他叹道:“一命换一鞭,萧副使多打一鞭,这可就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