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径出校场,跨马回城。
连番起落之后,皇城司终于扫清道路,拔除了所有二五爪牙,新任武官皆出自郓王府,旧人衙舍早被清理一空。
陆畸人当仁不让成为一司实权首枢,谢皎任状未到,先去华无咎公廨歇脚。
察子正在搬桌抬椅,因见一盆水芙蓉,谢皎问道:“这盆花要送去哪里?”
“不送,全都要砸喽,”察子道,“傅华二贼遗留的脏东西,统统运出宫外烧干净,小的自有眼力见,不消陆提点下令。”
谢皎愣道:“二贼?”
察子稍稍手,私与她道:“谢察子今日奔波在外,鞍马劳累,自然不晓得。一刻之前刚下了旨,傅宗卿、华无咎伏法啦,往后说话仔细,别提这两个反贼。”
“是么,”谢皎心道,山一样沉的罪名,“这盆花砸了可惜,不如让给我,顺手挪去后院池塘,来年还能吃个莲蓬。”
花草贱物,不干大局,察子左右寻思,心说她本是华无咎眼前人,既能全身而退,不如卖她这份人情,亲亲热热道:“好说,小弟帮谢察子抬去后院。”
“不必。”
谢皎捋袖,稍沉一口气,怀中抱盆而走。
后院莲花池如昨,她堪堪放下圆底瓷盆,赫有一人尾巴燎火,大呼小叫地冲将进来。
徐覆罗喊道:“谢三,升啦!”
谢皎道:“是男是女?”
徐覆罗一噎,摇头甩脑道:“你高升啦,下一指挥亲事官,布状都贴在司里啦!”
谢皎夷然道:“不喊我谢三姊了?”
“三爹,不!三爷爷拉我一把!”徐覆罗两眼放光,啪唧仆地怒吼。
“去你的吧!”谢皎一脚踹他个狗啃泥,“滚去给老娘移盆挪花,干好了请你挖酒喝!”
徐覆罗得令,欢天喜地薅起袖子裤脚,咣咣蹚水下河,花鲤逸散,斜后方突然投来一支竹箭。
“跑了,没扎中,骇我一跳!”他哇哇道,“你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谢皎背倚红亭,侧腿凭栏,抛开竹枝,将小刀收回皮鞘,问道:“喂,徐狗子,你见没见过一个人,背上全是刀伤剑痕?”
“背上伤痕遍布,那起码得是刺配充军的贼囚,脸上要盖大金印的。我是良民,去哪儿见过,见过也忘不掉嘛。”
徐覆罗忙得热火朝天,他使柳条沾了泥浆,兜头朝她挥洒,贱兮兮道:“赏你一条大金印!”
“你欠揍!”谢皎翻腿一滚。
徐覆罗话锋一转,嫌道:“干么非是背上?”
谢皎绕尾自顾,不见半分泥点着衣,这才比划道:“胸膛光洁如玉,陈年老伤多在背后。”
他鼻中一噫,认真思索,碎碎喋喋道:“伤在背后,只有两种可能。一者,这人没骨气,只会抱头鼠窜;二者,这人很硬气,只有暗算才能得手。不过——”
“不过?”
“若是前者,你必然不屑提之;若是后者,那他也怪可怜的,”徐覆罗一脸龌龊,嘿笑道,“我早就瞧出门道来了,你今日生龙活虎,莫非昨夜扒了谁的衣裳?”
“好一副火眼金睛,”她赞道,柔柔一笑,“先扒衣裳,后穿送老衣,死透了手脚僵硬,送老衣穿不上,你要小心了。”
这答案与他所料相去甚远,徐覆罗打个激灵,一时失手,泥基摔落泰半,水芙蓉当场劈叉。
谢皎抽了抽嘴皮子,不冷不淡,嗤一声抬脚就走。徐覆罗眼见仕途无望,嗷一嗓子蹦出莲池,手忙脚乱,溅得他鼻子眼睛都是泥点。
“三爷爷,死没良心的,怎么丢下我走了!”
……
……
凉竹夹道,谢皎慢悠悠踱去前堂公廨,兀自盘算道,只待任状入手,这处院落便会归我所有。
石灯顶上“坚”字犹存,她守院之余,曾在此处刻字消遣。今番再看,不知谁添一个“心”,化硬为吝,多管闲事改作“悭”意。
伥鬼出刀,削掉天悭之心。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她冷淡地想,“今要碎作千段万段。”
竹风飒飒,鬓发如游,使她心静如潭,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杳然空游无所依。
二更梆子敲过,谢皎关窗,咔嚓剪短烛芯。
秉烛夜读向非易事,她头昏眼花,揉了揉眉心,抽出大欧拓本和一沓生宣,横压兔毫沛墨,一笔一划摹写道:“我高祖定四方而出震,乘六龙而御天,凭依握乾坤之符,播越迁夏商之鼎……”
“六龙御天,出自何处?”
铁扇对字,身后有人指点出声。
她翘鼻一嗯,随意答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笔锋一滞,刀势已老。
不对。
是乾卦六爻。
谢皎背后汗渗如割。
她霍然回首,身后空空荡荡,并无任何人隐匿。当即重想一遍,用蛮力苦想,一遍又一遍,使那人冰消云散,半点形迹不留。
书案之后,玫瑰椅空空如也,所有回忆都罩着一层昏黄烛光,没有男人的声音气味。
竹影飞速向东曳尾,黄昏四起,红日很快坠入黑浸浸的西野。
岁月煎熬,星移斗转。三更灯火五更鸡,天将破晓,谢皎复诵道,六龙御天,出自乾卦六爻,时乘六龙以御天。
华无咎蓦道:“抹得掉么?”
她嗔道:“哎呀,你老实别吵。”
话拆成字,声代于人。她在脑中凌迟音容笑貌,直将此人裂为千片万片,还诸广阔天地,忆之弥稀,模糊的残影终于淡淡化去,如同他不曾出现。
一瞬茧成。
独我一人悭居在此。
……
……
“谢三,你干么不走?”
徐覆罗洗净手脚,大步套靴赶来,却见她停在竹径一动不动,满背叶影,有如石铸。绕到正面闭目微颤,以为谢皎中邪,一巴掌拍散了她的肩膀,跳大神作法,喝道:“哞,嘛咪吽,嘛咪吽,妖魔鬼怪快离开,人世苦多莫徘徊!”
谢皎缓缓睁眼,如释重负,竟没和他追究,微微一笑,催道:“没什么,咱们走吧。”
徐覆罗叩指,啪地弹她脑门。
谢皎笑容逐渐消失。
“蠢货!”
徐覆罗如释重负,喋喋不休道:“皇城小径,阴气重,忒吓人啦!大白天况且如此,入夜后指不定撞见什么飞头蛮啊长舌怪的……谢三等我,你这人忒无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哎,你前襟怎么短了一块?我那有套大粉衫子,你要不将就一下,二钱银子,只二钱!”
谢皎捂耳烦奔,徐覆罗追道:“等等我,老子害怕!”
……
……
“皇城司罪臣傅宗卿,欺君枉法,尸位素餐,流民纵火生乱而怠于勒止,本已革职发落,不料其怀恨在心,行刺皇亲宰执,当场认罪伏诛。皇城司罪臣华无咎,阴与谋之,事败畏罪自尽。提点勾当,概为皇司枢脑,行此病狂之举,官家不胜忧心。”
黄门手捧诏旨,一板一眼地宣读。
“民间徒见流徙之苦,而不知朝廷爱民利物之意,遑论暴匪勾劫。皇司机要,亢一方之任。正六品内侍押班陆仁安,公正强明,晓练政害,实乃肱骨之臣,今择为提点官。可令每路监司召集播告,咸使知之。”
陆畸人跪地接旨,黄门合上诏书,递付他高举的双手,道:“陆提点人逢喜事,面色也瞧着有光彩。”
陆提点道:“内官有劳,且留下来喝一杯喜茶再走。”
黄门笑道:“今日不巧,阇婆洲进贡一对绿孔雀,五彩斑斓,养在万岁山,徘徊飞翔直似神鸟下凡。瀛国夫人新试,艺绝京城,官家说请瀛国夫人同赏,奴婢这就要走了。”
陆畸人淡笑道:“改日补上,也叫我一睹瀛国夫人的风采。”
黄门自去,陆畸人起身正衣,放眼朝底下亲从、亲事官巡视一圈,举诏威喝道:“戮力同心,报效朝廷。”
皇城司众高呼相应。
谢皎排在队末,换一身烟红衫子,踏一双合脚新靴,好一副卓然模样。
新任武官依次拜任接状,生面孔所占十之七八,不多时念到一位旧相识。
“上二指挥亲从官,冯汀。”陆畸人道。
冯汀改头换面,闻声出列接状,道:“下官在。”
后排两个亲事窃窃私语,一个道:“咱在王府上可从没见过这号人物。”
另一个道:“提刑司弃徒,原听说是位司理参军,得罪了人,这才教陆提点捡个漏。”
她不动声色。
“捡漏?”
“能进皇城司的人,谁手里还没点儿硬把式了。”
“得罪哪路神仙?”
“他呀,去查鬼市了!”
“哟!”那亲事一惊,笑道,“蠢东西,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陆畸人斜斜一瞟,两个亲事官霎时收口不言。
他道:“下一指挥亲事官,谢皎。”
谢皎径直穿过两列队伍,大步来到堂前,抱拳一跪,道:“属下在。”
“怎么,小娘皮也能爬到咱们头上?”
“头前那位,今早还是勾当官,晌午就成反贼,晚间尸首化得干干净净,她倒是一派光鲜。”
“蛇蝎心肠,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突然有人出列,喝道:“下官不服!”
堂内诸人哗哗望去,陆畸人皱眉道:“吴德昌,为何不服?”
吴德昌先朝他拱手一拜,朗声道:“谢察子向与逆贼所交甚密,逆贼已诛,她却未经盘查,这是其一。下官办案时,曾见高衙内遣人,穷究李小衙内李玉璋死因,据人证所言,或与谢察子有所牵连,这是其二,冯亲从能为下官作证。”
陆畸人道:“冯汀?”
冯汀一愣,应道:“高衙内的确找过下官办案,但恕下官直言,此事并不曾告知第三人。”
陆畸人道:“吴亲事的耳报神很是厉害。”
吴德昌面色一沉,破釜沉舟道:“三月铁屑楼起火,烧死太学祭酒,宣平坊巡铺长乃下官酒伴,酣醉之时,曾向下官透露一二,预备报知反贼华无咎,谁想后来不知所踪。”
谢皎质问道:“吴亲事言下此意,不就是我一人杀了李伦父子?”
吴德昌置若罔闻,“陆提点明鉴,下官没说‘李伦父子’四字,也不曾说他二人之死有所关联。”
陆畸人道:“人证何在?”
吴德昌喜出望外,“陆提点如能允许,人证我已带来,眼下正候在外头。只消一句话的功夫,就能辨明真假,使真相大白天下。”
陆畸人思索片刻,沉沉一挥手,道:“陆某既然新官上任,免不了要烧三把火。先带进来,看他如何说,诸位同僚作证,本官向来一碗水端平。”
谢皎一动不动,冯汀越肩望她几眼,须臾收目,安分待在队首。
察子传唤下去,不消一盏茶,那名证人便大咧咧地登堂入室,一身皂衣,狼眼怒眉,颇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架势,赫然是理应出城的叶霜海!
她霍地扭头剜向陆畸人,后者面色不改,道:“堂下何人,你老实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