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衙内慢走,几时再来人间秀?店中自有好酒好菜招待!”
“你……你这家店,小爷勉……勉强吃个消遣……”
蔡悯醉得七窍流浆,轰走狐朋狗友,掼开成串家奴,连抓带挠,登登奔出几步,嗷一嗓子仆上汴河石栏,呕出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
帮闲忙溜,家奴毛发悚立,呼天叫地扒着小衙内两腿,死也踢不开。
凉风拂面,蔡悯低头一笑,扶他起来,拱进家奴怀里,侧耳偷听心里话,笑嘻嘻道:“薛灼灼,小骚狐狸,你不是自恃清高,一向认不得我么?如今为了钱,还不是紧巴巴摸上爷的胸口了?”
小衙内又摸又揪,又拍又打,捏紧新获的桃花绣帕,忿忿道:“下贱!”
七尺大汉,如遭雷殛,一动也不敢动。
蔡悯生疑,连拍几巴掌,手心麻痛,嘴里咕哝道:“硬邦邦的……”喉舌逆涌,扭头哕了个灵台清明,河下磷火闪烁,揉眼一瞧,嗷呜一声撒腿便跑。
“丑丑丑——”
丑夜叉!
谢皎肺炸,七窍生烟。
她拔地跃起,如鱼出水,一脚落踏石栏狮子头,腮帮子顶着一块斗大的黑皮膏药。
蔡悯醉破了胆,单知道要跑,两脚捎人,糊里糊涂,一溜烟遁去无踪,家奴滚滚追呼:“小衙内,俊人不怕丑鬼,咱们嚣张一点!”
河灯悠悠而下。
谢皎没奈何,跳下石栏,曲腿减缓坠落冲势,埠头火盆未点,这腌臜地方却无论如何不能再待了。
她踩散石灰圈,将黄白表纸提绳摔过背后,闷不吭声抱起火盆,登登拾阶而上,沿河行走,另觅幽处,好能安心烧袱子。
“豔豔,你说,牛郎织女过几日相会,整夜不休,在鹊桥上头做什么呢?”
士人布衣夜游,背上驮一名绝色女子,那女子头戴花冠,鼻中一噫,俏生生扭他耳朵梢,嗔道:“星宿满天,自然是手谈直到天明了。”
谢皎放慢步子,仰见天上星罗棋布,心道,那这一夜可真够他们谈的。
士人追问:“向未听闻,竟是这样的典故,那敢问女史,是怎么一个手谈法?”
“星移斗转,定是神仙棋法。”豔豔拔簪伸臂,横七竖八将夜空划作棋枰,拍他肩头道,“官人,敢不敢与妾身手谈一局?”
士人大笑:“不敢,不敢,豔豔女史弈不输画,这盘棋太大,我可不在棋枰上。”
谢皎心中一动,回转几步,朝斜后方燕侣胡乱一窥,默道,还有这样的自在身。又觉此举别扭,恼巴巴地拧过头,谁在乎这些。
“诸位星君打道回府吧,官人不在棋枰上,我也不在棋枰上,闲人一对,不消王母惦记。”那女子挥臂朝天高呼,笑吟吟抱住丈夫脖颈,“走,去吃巧果,我还要一双摩睺罗泥偶。”
二人谈笑间没入夜色,谢皎顿足,忽生一丝委屈。
汴河走到尽头,东水门隐然在望,早灯三三两两穿过栅栏,流人独自躲下埠头,唯恐被满天星斗看透。
安盆生火,掏出剪子。剪黄钱并不难,叵耐纸马铺子人满为患,她又想亲力亲为,小裁上手,歪歪扭扭剪成了饼样,她也不挑剔,能用就行。
火盆下风,饼钱烧得很快,连烧四五斤,仿佛九泉之下真有人捉襟见肘。
谢皎盘坐在旁,塌着腰,拱着背,面朝河光,摊开袱子,木愣愣地念叨小孩话。
“爹,娘。
“我……我能吃能喝能睡,不消二老惦记。
“大哥还活着,人在琼州。他一贯爱烧香炉,衣裳隔夜熏透才肯穿上身,做香农苦是苦了些,好歹苦中取乐。待我为家门平反,就接他回京,衣食无忧过完下半辈子,不叫他老死在穷乡僻壤。
“二哥……二哥和我走丢了,不过蛊是一对,我还活着,可见他也没出大事。
“蔡京不做官儿啦,我把他捋下来了,叫他还敢害人!”
左思右想,乏善可陈,余者不足道。她沉默投了袱子,低声叮嘱:“将出远门,没办法细致,不够再给我托梦,阎王爷啊,小鬼差啊,大方打点,咱们有钱。烧的这些自己收用,别叫旁人捡去。”
袱子化烟,黄钱烧完七八成,谢皎掩口咳了两咳,拆开一捆白钱,续到盆里,往四周招呼:“过路的兄弟姊妹,见者有份,劳各位规矩,莫抢谢某化帛。大妖小鬼,别学活人做贼。”
火舌大张,饱舐买手费。
谢皎揭了膏药,轻摸右脸,沁凉平整,再无绷起的蛇筋。
于是她放下心来,展平抄好的地藏经,映照火光低诵一遍,学作黏嘴老和尚,照本宣科唱道:“一者天龙护念,二者善果日增,三者集圣上因,四者菩提不退,五者衣食丰足,六者疾疫不临,七者离水火灾,八者无盗贼厄,九者人见钦敬,十者神鬼助持……二十七者饶慈愍心,二十八者毕竟成佛。”
新涂的石灰圈似磨盘一般,饱满又敞豁,因见蚯蚓误入其中,便折草根一挑,将泥汉拨回砖缝,免受热浪灼烧之苦。
“显考妣在天有灵,莫贪前世恩仇,投个寻常的好人家。儿孙自有儿孙命,恩仇全系我一人之身,万勿为我淹留。”
时候不早,再无话说。她朝河三拜三叩,拍膝起身,正要将经文投火,暗处陡然跌出一只孤魂野鬼,伸手劝阻道:“不可!”
……
……
谢皎刷一声抽刀,饮光倒吸冷气,所好跛足救他一命,踉跄跪地,无端行个大礼。
刀刃贴颊擦过,他两眼发亮,叫道:“是你!”
谢皎风凉道:“你是何人,膝下不值钱么?我岂敢受此大礼。”
“施主万福,小僧饮光,大相国寺慧饮光,”小和尚三扯两拽,叮铃当啷举起一条手串,“我是三文钱啊!”
谢皎神色漠然,饮光讪讪爬起来,自知她记不得铁屑楼小跛子,何况自己今非昔比,倒也不怪她多忘,一鼓作气道:“小僧感念施主三文钱恩惠,一直记挂在心。如今拿过僧牒,皈依大相国寺,略识几个文字,也收拾成了一番良人模样。想问施主生辰名姓,好在佛前立长生牌位,为你诵经祈福。”
她毫无印象,见这佛弟子又瘦又瘸,身后半掩着一只冷透的火盆,竟是自己鸠占鹊巢,当一声回刀,问道:“为何不能烧经?”
他辩白,“烧经对佛不敬。”
“大乘佛法不外求,修心即是得悟,我便烧了,你又能如何,佛又能如何?”她朗神道,“谁敢借此罚我,它就是邪魔外道,不值得世人半分钱香火供奉!”
小和尚愕然,“你不信佛?”
“我既有所悟,何必非要信它不可?”
饮光闷闷不乐,转念一想,又道:“烧经送不到地府。”
经纸映火,谢皎果然迟疑。
饮光面不改色,言之凿凿道:“供养在我寺中,由小僧日夜诵经加持,地藏经文才能超出法界,遍闻四大部洲。”
他乘胜追击,抬手小试,果然从她手中抽出厚厚一沓生宣。
星文暗碎,照见笔迹一丝不苟,晕斑透纸而过,像一轮毛月亮,蝇头小楷漫灭不可照。
“这一番俗事,三文钱,够么?”
饮光垂首盯足尖,小声嗫喏:“我就是三文钱。”
“我并无冒犯之意。”
饮光踢开一颗小石子,扑通入水,摇头道:“无妨,没有我问你要抱歉的道理。施主叫什么名字,可愿……可愿透露生辰八字么?”
“孤魂野鬼,无名无姓,八字早在生死簿上一笔勾销,”谢皎思忖,放宽了口信,“饮光禅师若有闲暇,就立一副莲花牌位吧。”
饮光闻言暗自欢喜,心说,佛家花,切切又问:“优昙钵罗好不好?如来出世,三千界优昙钵罗遍照,澄明不欺,花中有无量佛。牌位写此花名,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微云收尽,波光粼粼,汴水宛如星河罅隙。谢皎失笑,见他过于认真无两,眉目一转,起了促狭的心思,啪又往左脸粘一张黑皮膏药。
“小和尚,你待我这样好,莫非是看上我了不成?六根不净怎么修佛,泥菩萨饱饮情水,化成烂泥一滩,岂非白食万家信众香火?”
饮光哑哑张嘴,他年纪尚浅,向未试想到这一层来。经她一说,倒像真有这么一回事,点破贝叶纸,逼人招供一般,不由舌头打结,手足无措道:“甚……身在伽蓝中,心有不了缘。因缘不了,哪能参透祖师他……他老人家的旨意?救……纠来缠去,深陷苦海,倒不如先了尘缘,再两手空空放下。”
又不安道:“小僧做的是光明善行,吃的是素菜米面,丑时夜半做早课,晨钟暮鼓,决不曾白食香火。”
“玩笑话,你竟当真。”她笑意尽收,正色道,“我既帮你,就不会做挟恩求报这等俗事。皈依大相国寺,也算是个好去处。泰山宝刹在前,何必不舍旧屋檐?”
“曾为梁下燕,不敢或忘。”
饮光低头避目。
谢皎一怔,肺腑五味难白,自嘲,我又何尝不是覆巢一座。
街上传来敲梆声,她昂首耳动,吩咐道:“申牌日落念一回经足矣,懒婆娘醒得晚,你念早了,我听不见。”
浪花翻岸河道寒,噗的一声,火盆余烬顿灭。饮光眼前一暗,抬头四顾,连忙想追,脚却动不了,原来她已振翅而起。
谢皎别了人去,高踞石栏,衣角缓坠,观天自语道:“明日大晴,适合远游,博一个好前程。”
“喂——”他步履蹒跚,踉跄爬阶追上河岸,“你等等,听不见也作数!”
乌鸦融进夜色,游鱼腾身入水。
饮光抓不住涟漪。
“你小子,不念经躲在这种好地方!”
无智避开巡夜更夫,刚溜出巷口,一眼将他逮个正着,叉腰冲将过来,气昂昂怒叱:“最近风声紧,神霄宫早想挑衅,巴不得咱们送上门去,你有多大胆子,茶不思,饭不想,连寺里的宵禁也不肯听?”
他四顾无人,把小师弟拽到暗处,咬牙切齿道:“雷音法师受罚,周瑜打黄盖,演给神霄宫看,观音院哑巴吃黄连,已是没处说理。你倒好,大半夜东奔西撞,生怕别人不知道,倭瓜脑袋长了几粒疹子几粒疤?”
“俗汉!”
饮光怔愣,话已脱口即出,他忽然回过神,胸腔端的鼓噪,很以为自己抓住了修佛的不二法门,一气呵成道:“师兄,我悟了!有情穿肠过,忘情心中留,大乘修心,心已成佛,念经又图得什么?你这样拘泥于百丈清规,已落下乘,一点也悟不透大乘真谛,将来没出路的!”
“说得好,”无智深以为然,提耳将他拖出三丈远,“心即是业,业即是心。既从心生,还由心受。跟师兄回观音院念经,我本俗汉一个,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饮光三两下扭脱铁爪,捂耳委屈道,“我跟你走就是了。”
妙法如花,踏破铁鞋不悔,他见她时,只是失而复得。
饮光怀揣一颗明净摩尼宝珠,一瘸一拐跟随无智回大相国寺,脸上怏怏不服,心底如饮醍醐,一早想好了莲花牌位的布设朝向:
香花宝烛,昙露供奉,要饮东窗第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