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覆罗敲窗不得应,下半夜油锅煎鱼,辗转反侧,直到寅牌打个盹,兀自睡得香甜,莽听隔壁咣当一声闷响,隐有重物砸墙。
这两间房内床榻同靠一面墙,他立时惊醒,抱头翻身,鬼使神差往地下一滚,再抬眼时,便见剑尖透壁而出,精光森然,正扎在枕上三分。
若非躲避及时,太阳穴只怕早被捅个对穿。
“咄!”
谢皎怒喝,剑尖一顿即收,又是一阵砰砰击打声。徐覆罗来不及后怕,连滚带爬,忙中有细,先将包袱斜背上身,系个死结,接着两脚入靴,一把冲开门,却见外头天翻地转。
走廊杂乱,神秀阁两门撞破,猛跌出一个鬼魅身影。
谢皎持刀在后,分毫不怠,冷光直刺鬼影心口,径被对方手中的金犀镡首剑挡了开去。
刀剑交击,清越如脆雷,她只攻而不退,数十招交过,浑身流火难遏,全副心神尽为伥鬼刀吸入刃身。一路铿锵不休,刀光如网,直把生迦罗逼至走廊尽头。
赤发僧横脚一拐,一尊落地大琉璃瓶横空飞来。谢皎一刀劈破,泼剌剌的碎片如万千镖雨而下,婢子遮脸尖叫,内天井骤然流光倾泻。
徐覆罗眼前一花,腮颊擦痛,很快流下血迹濡湿脖颈,一枚碎琉璃叮的扎立地面。他交横小肘,死死护住脖颈,行蜈蚣矮步,忙藏花架之后,怒吼:“谢三,怎么回事!”
“你快看他!”谢皎低喘。
壁灯洒然,他定睛一瞧,登时打个寒噤:那名白袍客赤发黑爪,形貌正和船上论及的番僧如出一辙。
徐覆罗不禁揉了揉眼,疑心自己没醒透,漠北大萨满破梦而出,这可就不止是为恫吓小儿夜啼了。他一屁股歪坐在地,却见谢皎持刀的右手微微发抖,似乎不为所控。
刀身喀嚓直响,似颤栗,更似激奋,亟难自抑,要将一切活物斩断。
……
……
生迦罗瞳仁流金,澄如蛇眼,凡他所见,无不纤毫毕现。
谢皎一息没来及吐完,对方剑抛左手,鬼魅跃起,砰的踏上横阑,右臂抱柱,借这一旋之力,左手剑冲投谢皎左胸。
她一惊之下,提刀挡御,赤发僧一击不中,掷脱了寒剑,索性提拳张指,黑浸浸的右爪直掏肩头,意欲活拆她一条胳臂。
谢皎本该斩鬼手,偏在这时,刀不由己只攻不守,带动她的右臂,兀自挑向狂僧脖颈。
生迦罗坠身避过,谢皎挑了个空,人迫至面前,命门大开,情急之中,蹬地朝右一跃。赤发鬼当即如蛙弹跃,一脚踹上她左腰,直将人踢到半空中,伥鬼刀砉的一声脱飞。
徐覆罗失声惊叫,霍然冒出花架,扶栏下望:二人打斗处正在楼梯口,谢皎滚翻一周,塌身落上两层楼间的回廊平台,万幸没掉落梯外。
他吁了一口气,谁料赤发僧振臂腾起,势如飞来峰,眨眼追压下去,抬脚要碾她头颅,逼得谢皎双臂护头,摔落长梯,一路咚咚重响。
这一追一躲只在瞬息之变,谢皎滚止在地,伥鬼刀从天而降,兀自坠立鲤池。
生迦罗纵落佛头,俯瞰一馆上下,胸前僧衣为刀气所伤,缚绳裂断,背后跌下一支金環杖,将落之际,一接一转,咻的横持眼前。
内天井的诸人披襟散发,面面相觑,尽被这一番打动惊醒,齐见谢皎横卧大堂,浑不知是何变故。徐覆罗着急张望,正与对面的雅骨四目相向,庞蒲勒直盯池中刀。仇大将骂骂咧咧出门,一双赤脚,打个臭哈欠,嚷道:“什么鸟人,耽误你爹睡觉!”
无人搭话,大腹藏酒未醒,他使肘捣向身旁禅师,“和尚,说话,你是聋是哑?”
正觉禅师一动不动,俯观佛头恶鬼,夜坐枯木禅受扰,索性来见造化。
仇大将正欲发作,喷口浊气,搡和尚一把,不料粗布僧衣触之如铁,连推几回,分毫不移,显而不露,隐而弥彰。
他挠了挠头,啐道:“又聋又哑。”转朝左右一扫,喜滋滋地想:“郑大霍二睡得死沉,栏边可没位置啦。”
堂下众婢子噤若寒蝉,须臾庄内的护院们云聚围合,数十支木梃齐指佛头。唐一杯被迫越众而出,两腿筛糠,硬着头皮道:“阁下何方神圣,竟敢在此大打出手?”
生迦罗不加理会,扫视一周,失望道:“叫祝彗风出来,我有事一问。”
他曼声说话,使碧扇的嗓音开口。唐一杯登时愕然,又怕又怒,大声质问道:“碧娘子莫不是你下的毒手?”生迦罗目无下尘,唐一杯恫吓:“你逃无可逃,天亮叫官,一命偿一命,外邦人也别想置身法外!”
碧扇尸骨未寒,小杂仆委顿一旁,两脚软若无骨,全不闻馆中闹乱。
这时莽有一名棠衣女子力越众障,纵步飞至,赫见遗骨面目模糊的惨相,赤手空拳,生生顿停一步外。
小杂仆向未识卿,只听楼下传来唐一杯的怒叱,震碎了这方死境,利汗红粉瓶身咕咚的一声,从碧扇掌心跌落,骨碌碌的滚去来人脚边。
祝馆主缓缓后退,当即头也不回地飞身撑栏,一气跃下二楼。
“狗东西,不活剐你,祝彗风誓不为人!”
……
……
谢皎脑迸金星,眼前走马,浑身骨头拆遍,一条人瘫扭在地。
她屈拄两肘,撑起上半身,一阵天旋地转,又栽倒不动。徐覆罗慌得三魂丢了七魄,一道烟飞奔下楼,手中花靴乱甩,刹至近前,先帮她套上鞋履,再扶人靠膝,撒眼四望,嚎道:“有没有王法了?赔钱!”
话没说完,谢皎一巴掌拍上乌鸦嘴,挣扎着坐正,一边扶头,一边咬牙切齿道:“赔个棺材板,老娘没死!”
徐覆罗脊背汗流,呸的一口,吐尽晦气话,从袖里捻出一片皱巴巴的纸条,展示在她面前,以示自己尽忠职守,提醒道:“你说的,卯时三刻上船,我一宿没睡!”
众人概莫能眠,大堂护院噫然后退,为池前一让。徐覆罗眼色伶俐,挟着谢皎腋下,没等她反应,直将人拖出丈远。
正逢此刻,祝彗风厉喝,凭空跃出二楼雕栏,借这一坠之力猛仆白佛,拳掌当风,要碎生迦罗天灵。
他抡长杖一扫,祝彗风腕头一转,捉杖狠拽,生迦罗急忙运力相抵,上身后仰,脚底一滑,跌下观音冠顶。金環杖两头齐坠,喀啷啷一阵擦响后停在平端的佛臂,拦胸卡定,有如秤杆,正将两人架平。
谢皎两股拖地磨得发烫,她一把搡开徐覆罗,双耳蜂鸣,打个禅坐,俯首往前顶,左右转动脖颈,试图驱使耳石归位。咔的一响,神清气爽,谢皎扶膝起身,活络筋骨,闷声道:“卯时三刻,来得及。”
“只剩半个时辰!”徐覆罗顿觉不妙。
谢皎从头顶包髻解下一条红罗发带,攥在右手,沉沉道:“我摔得很疼,忍不下这口气,先揍他一顿。”
金犀镡首剑掉在不远处,她踩柄一翻,剑身腾空而起。
谢皎横臂抓兵在握,一步步加疾,越过层层护院,待到池前空围处,猛朝后一仰,奋力将寒剑掷出手,直刺向半空中方寸佛怀缠斗的生迦罗。
赤发僧眼角余光一闪,速收掏心左爪,杖头右手用力下压,全身便往上窜出数尺。金環杖失衡,祝彗风两手空空,急遽弹下鲤池,旋身立定,脚踏碎琉璃,却听头顶嘎巴一声脆响。
长剑刺破佛身,剑柄兀自上下晃荡,其声绵如冰裂,千手观世音一臂受人根斩,持铃左手铿然断坠,蓦地里砸下一支空心玉臂。众人屏息观战之际,束手莫敢向前。
“长芦驾浪。”
正觉禅师身居高处,看得分明,不由为之一赞。
大佛嗡嗡震颤,便在这时,千臂齐断,万屏一空,剑戟弓瓶一应法器隆隆摔落,劈啪声不绝于耳,池里浪翻鱼涌。
祝彗风一个后跃,退池寻望,赫见妖僧重登佛顶,横杖一顿,静立无声,白韈绑腿倏然红透,脚踝为剑气所伤。
她心头一喜,手探腰侧,正想解鞭缠魔,又闻池中一声低喝,仓促望去,却是个十七八许的乌衫女子。
谢皎起刀在手,绕掌三迭,白牙一咬,缠死了红罗发带,再不能脱手。趁这空当,她一刀砍下佛顶琉璃灯垂下的右红幡,一抻一绕,紧紧缠握在左掌,接着大踏步一纵,攀上了右前方廊柱。人越往上奔,左掌红幡越收紧。
堂下众人送目独飞,便见乌衫女子动若行云,一道烟直奔二楼去了。
……
……
庞蒲勒望她刀背贴背,背刀径冲自己面门而来,做贼心虚,吃了一惊,扯住雅骨的手便往后退。
正觉禅师受他一撞,宽肩半斜,双目分毫未移,恰与谢皎打个照面。而她雀行蝎爬,脚快驰过了二楼。仇大将须发迎风,睹此情状,不由嚯的一声,怪喝着后跳。
“仙人折腰!”
祝彗风脱口惊赞。
生迦罗久未获伤,一时为脚踝痛觉所失神。及至背后闻风,回身一瞥,竟看到内天井廊柱高处霍然蹬下一人,倒扣腰身,空中翻转,横脚踹向自己头颅。
他立刻仆下佛顶,左手顺势拔剑,僧袍蓬的一鼓,两脚稳稳落上丈方莲座。
谢皎一击不中,同落莲花座,曲膝弹起,当即将刀缠头一绕,横至左肋,刀尖拦腰朝后突刺。
千臂尽落,观音是个瘦条条的观音,刀尖无遮无拦。这一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生迦罗提杖不及挡,旋步左移,也学她横剑左肋,刺向谢皎右腰。
莲花座上莲花开,正觉禅师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观音身周追成一片光,刀剑咬错,铮铮斫佛,黑白两衣如涡。菩萨脚底起风云,腰腹瓷屑纷飞,净瓶摔破,掌心涌泉,清水从七窍汩汩流出。而它宝相静穆,低眉慈眼,唇角上弯,徒讥一黑一白可笑的杀斗。
这番缠斗不过短短几瞬,祝彗风聚精会神,拔步欲前,旁人看不出门道,也寻不到插手的机会,连连后撤。大堂正中是处狼藉,唐一杯心疼不已,跌足长叹:“作孽,作孽,姚老兄家里祖坟都叫应奉局拆了,只留下这一尊大佛!”
徐覆罗眼花缭乱,束手无策,一头劲往前挤,刚挨到祝彗风身旁,又见谢皎闪身一跃。
她率先耐不住周转,勾佛肘,爬佛肩,踏佛顶,一刀抡劈下去,生迦罗瞬即高举双臂截击,左长剑,右環杖,两宝俱持,共格当头一刀。
谢皎直盯妖僧发顶,额头青筋迸跳,缓慢矮身,伥鬼刀的锋刃骤然一闪,势要压伏下去。
拼力之际,生迦罗膝弯渐曲,似为腿伤所困,无暇开口乱人心神。徐覆罗面露喜色,孰料下一刻那赤发僧就扳直了膝腿,像要一反攻势。
祝彗风当机立断,解下卷鞭旋身一振,鞭梢飒然,如灵蛇疾走,牢牢缠上了生迦罗结实的腰腹,意欲将他甩出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