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荡漾,兰芽欲言又止。却踏枝轻咳一声,想起她这桩被夫家主动登门退掉的娃娃亲,心中很是庆幸:“青梅竹马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心腹大患!”不禁又一喜,很为她开怀。
“依哥哥所见,你本不该被无穷琐事困在闺房之中。兰芽,你那无缘的夫家,他说人都一样的烂,却不说人能一样的好。这书生屡试不第,真成了亲,能叫你继续为灵犀谷效劳么?你待他好,也有几分雏鸟心结藏在里头,出门瞧瞧,江湖天高海阔,什么样的大丈夫没有!”
却踏枝特意咬掉了“酸腐”“迂旧”之类的蔑辞,以显自己磊落公道。兰芽垂眉不语,微微咬住嘴角,并不愿同他多谈。
“三哥见过他了?”她忽然道。
他打个哈哈,作势吆喝两句。船头的艄公加力撑棹,小艇轻飘飘地滑出十数丈,远远便见东南方也飘过来一只青翰舟。
“问他,是谁家船只?”却踏枝威严道。
应右护法之命,艄公咬住口里的竹哨子。一声长鸣后,对方回以三声短鸣,颇有落叶萧萧之意。青翰舟头依稀有个光头沙弥朝这招手,却踏枝振臂大挥,艄公再撑一棹,两条船一下子近了许多,并头驶向西南方的青峰岛屿。
兰芽不解道:“何方朋友?”
他眉开眼展,掸了掸手背,答道:“红叶会的僧团,活圣人南公南充华请来念经作法。”
“是和尚厉害,还是道士厉害?”
小青螺斗然插话,她葱指翻飞,剥开一枚吴中小柑橘,入口一噙,酸得直锁眉。
却踏枝哈哈大笑,兰芽同样莞尔道:“眼见即知,口尝为实。”灵犀谷姊妹戏称:“水青螺,你尖头愣脑的,不比橘子更成熟。”
这边绊起嘴仗,那边谢皎勾腰去船篷。她打竹筐里偷抓一把早橘,滴溜溜,圆滚滚。谢皎二指一捻,对准徐覆罗脑袋,一投一个准。
他不动弹,也没消气,闷声道:“大可不必。打也打了,滚也滚了,谁想理你。”
“理我。”谢皎也生闷气。
湖面粼粼熠熠,漂着七八枚小柑橘,洞庭西山的轮廓悠然荡近。
谢皎须发随风,一下一下地掂量吴橘,决不肯先低头,只顾弹他后脑勺。徐覆罗哗啦泼她一捧映日的红水,谢皎错步闪避,一边吃橘尝甘,一边将果皮弹进他的脖颈。
枯饿至此的俊男子终于大怒,登登两步,拖过柑橘筐,横臂一划便往湖里抡去。
“谁动老子箩筐?”艄公眼尖大叫,“赔钱!”
其时金红暗淡,满湖殷沉,夕阳将坠水下。筐在右手,抡得空空如也,徐覆罗好比当头一泼冷水,暗中叫苦不迭。
却逢此刻,脚下一滑,竹篙被人速抽而去,他咣当一声摔坐在船板上。
谢皎一手抛竹,一手夺筐,竹篙砰的直立在船尾。她缠竹而上,身形倏地倾斜,徐覆罗心惊胆寒,下意识就牢牢抱定了竹脚。
洞庭竹子柔韧非常,头重下弯,刹时如同露珠坠兰。
谢皎顺势滑至竹篙顶端,她仰头一看,满天落橘,臂中揽筐一扬,咚咚咚接得好不客气。竹篙弯极,横摆了一大道半圆,船头的小青螺冲口叫道:“好腰!”
艄公目瞪口呆,便见竹篓嘭的砸在面前。吴中柑橘大半筐,虽说谈不上完好无损,却也折损无多。
青翰舟所距甚近,三五丈外,僧团跏趺诵经。当头小沙弥顶个青瓜脑袋,正向菩萨唱晚课,蓦地里给那飞来横橘咕咚一敲,声响清脆无比。
金刚宝铃应这一声响,无风自动,持铃僧一笑了之。
小沙弥没有大定力,心性只如溪头剥莲蓬的小儿。他用力摸娑后脑勺,发恼道:“定海座主,我给人敲了一下,从天而降,这也算是业障?”
一阵暖风突如其来,洞庭西山近岸的荻花林眨眼之际腾空而起,流花迎船,飞雪拍浪。船上僧团不由痴望这一刻的雪峰浇日,定海悠悠道:“业障现身之时,尽是从天而降。”
言罢,白瀑之下,红衣人飘然落影。
“好不讲道理,”小沙弥苦思,自顾自地揉眼睛,打个大大的呵欠,“那我合下是梦是醒呢?”
金刚宝铃又是丁零一响。
……
……
约莫火候到,竹脚嘭通弹起,徐覆罗两臂酸麻,一时间坐倒,脱口惊呼。
谢皎仰天背水,枕一根弯竹,醉心于孤悬绝景,却还没来得及回船。四方上下皆无依,她翻身一滚,足尖一抹,正踩中横漂的竹篙,刹那间鱼跃于沉沉太湖之上。
红叶会行船迎面直来,谢皎衣裾翻飞,弯膝落上船板,双足稳稳撑住,随即站直腰。她独立在青翰舟头,红衣随风一扬。
风早过,铃犹清响。
谢皎定了定神,待见足下一地青橘,脱口惊噫道:“我的橘子!”
小沙弥叫道:“好啊,原来是你砸我脑袋瓜,把我当木鱼敲!”
二人面面相觑,谢皎蓦地里朝他做个鬼脸,手脚伶俐拾起了一兜小柑橘。她拍拍翅膀,一道烟涉水而去。小沙弥腾地起身,却在此刻,船体一晃,耳边传来热闹的人声。
他环顾周视,竟是水程走尽。船已近岸,西洞庭岸边舫舸林立,眼前密不容渡。
小沙弥愤愤不平,转朝身后的和尚叫屈:“座主,业障是活的,她还长翅膀飞跑啦!”
瑰红暗透,荻花飘尽,天水一齐苍郁。定海收了金刚宝铃,从僧袍边捻起一枚吴中柑橘,嗅之冲鼻,然而十分清烈。
“雪不落地,只怕你想留,也留不住。”
青翰舟左右拍浮,僧鞋被一涌一退的湖水打湿,红叶会僧团陆续上岸,船上只剩一大一小两个和尚。
定海好声道:“上岸去吧,我说得来两句汉话。”
……
……
酉牌时分,山峰衔月。
谢皎粗目一览,湖湾各色船只应有尽有,平乘画舫想是世家大族,一叶扁舟则为出尘高士。百丈宗执掌神君大会的诸般事宜,却踏枝便与兰芽领了灵犀谷弟子一同走取捷径,先往落脚处歇息去了。
徐覆罗好说歹说,才留住鞋底私钱,免赔艄公的一筐橘子。
同船渡者不知凡几,上岸烟消沙散。二人行过一段草坡野道,曲径通幽,柳暗花明,转弯灯笼高张,西洞庭岛上喧闹如白昼庙会。
“阁下贵姓?”
“免贵姓弼,富弼的弼!”
“好,富大侠。你虽有名在册,却无神君令,照理不能踏足西洞庭。”
面前先设闸关,三名乡塾学官润笔勾书,焦头烂额,对照神君令,一一登记来客。
弼大侠拎着断为两截的假竹板,恼怒道:“长得像个鞋拽把儿,孙子一脚踩断,难道怪我!”
学官摇晃笔杆子,头也没抬,哼道:“凡有神君令,无名可拜香会。没有神君令,天王老子也得另寻他路。百丈宗只多放出三十副神君令牌,我这本英雄榜上却已近乎砍光了他们家的竹山竹海。拖家带口,谁不打点?多言无益,富大侠,请回吧。”
一排佩刀大汉横拦在闸官背后,严防飞贼闹事偷渡。弼大侠硬要闯关,两名花臂大汉一左一右架起人,扑通一声丢进水里去了。
谢皎踌躇不前,徐覆罗拉她避去一旁草坡,低头问道:“剪刀石头布,谁当头儿?”
“我当狗腿子那必然有失体统啊!”
谢皎断然否决,剪刀石头布,三盘皆输。在她威逼之下,改为斗草,最终谢皎如愿。两人窸窣蹚出草坡,朝中间口口声声说“富大侠”的糊涂学官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