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四章 散宜闳的故事(1 / 1)上下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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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骤凉。

武习已经授过晚间的知识,博眷者和神眷者陆续迈进地牢的入口。

没有人理会训练场中央柱子上捆缚的两人。

“大叔?”禹常皓试探地喊了一声,此处昼夜温差极大,他身上虽缠着绷带,但士卒并未给他披上任何遮挡之物,寒风侵肌,令他整个人僵冷得无法动弹。

“嗯?”

“谢谢你。”

身后沉默了半晌,“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禹常皓。”

“禺姓?”

禹常皓愣了片刻才明白大叔困惑的地方,“并非皇禺,玉石瑀去了左边。”

“大叔呢?大叔叫什么?”

“哪有小辈如此直接问长辈姓名的?”大叔轻咦了一声,语气有些责怪,“复姓散宜,单字闳。”

禹常皓暗暗记牢这三个字,“什么是联袂担保?”憋了一整日,他终是问了出来。

大叔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似乎没有回答的打算。

“闳叔?我能这样喊你吗?”禹常皓没有给散宜闳回答的机会又接着说下去,“你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自从爹娘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这么袒护过我,但是我需要知道你为此付出了什么。”

散宜闳轻叹一息,款款道来,“联袂担保是流传于斗奴间的一种誓言,我用自己的命做抵押,替你抵消你曾经犯下的死罪或者未来将会发生的罪责。”

“你会死?”禹常皓惊慌失措地喊道。

“不会,你不要打断我,容我说下去。”散宜闳佯装生气,“从此以后你若犯错受到责罚,我会双倍承受,你的训练倘若有未完成的,我需要双倍完成。而且,当你战死后我也需要同死。”

散宜闳说得云淡风轻,但这些话落在禹常皓耳朵里,不啻九天惊雷。

他的脑袋雷声阵阵,轰鸣不止,他想到会是很严重的后果,但是绝没想到大叔竟然为自己付出了如此之多。

他若是在海王祭中战死,便是绝了大叔的生路。

禹常皓茫茫然间觉得自己就是罪孽本身,他总给身边关心自己的人带去灾祸。“为什么为什么?”他讷讷地问道。

“你有何好担心的呢,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苟活多一阵。大不了到时候我替你杀了所有人,助你攀上最高的石柱后便自刎,也算是赎罪了。”

禹常皓把注意力放在前面,倒是没有深究大叔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叔能将这些话如此平淡地说出来,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那可是你自己的性命啊!自己又何德何能禁得住如此恩情。

他脑子里浮现出为自己默默付出的沐昕芸,想到了挑灯夜画的禹铭诚,想到了病倒在床榻上,面色咣白的梨素汐,为了自己对继父大打出手的阿蛮,以及年迈孱弱却满心善良的两位老人。

如今又有了一个方才认识十多日的大叔。

禹常皓本来觉得经历了林林总总的事情之后他的心智会变得更加坚韧,但他错了,真正到了动情之处,铁打的汉子也会酸了鼻腔,流下两行清泪。

“可是我看过一本叫做千岛风物志的书,里面也记载了斗奴历史,为何不曾出现过联袂担保一事?”禹常皓为了掩饰自己在哭泣,急忙强忍抽啜问道。

“这是久远历史中某一任海王立下的规矩,曾经有一个斗奴,参加海王祭斩杀了近海之主,得以封侯拜将,他搬迁到帝岛居住,在酒阁中结识了海王,因性格与海王相契,两人便成了朋友。”

“那位斗奴曾经亲眼见自己最好的兄弟犯错之后被武习活活打死,而他站在一旁无能为力。于是某天他央求海王立下一道规矩。

假若斗奴之中有人犯了必死的罪责,可以让另一个人替他担保,分摊他的责罚,将死刑免去。”

“海王对这个斩杀了近海之主的博眷者好友极为赏识,但是倘若全部依他,斗奴犯下死罪岂不都能免去?

在他心底,斗奴始终是卑贱之人,于是他修改好友的提议,两人达成妥协,联袂担保便成了我先前所说的那样。”

“海王只是下了口谕,并没有将其编入海皇律中,不过千年来所有的斗兽组织都认可这道规则。

然而斗奴尽是些心胸狭隘之辈,有多少人会用自己的命替他人做联袂担保?所以联袂担保只是流传在斗奴之间的佳话罢了,许多文献上并未记载。”

禹常皓似乎是明悟了,但他忽然又有了新的疑惑,“既然只是流传在斗奴之间的佳话,闳叔又是如何得知的?”

散宜闳沉默良久,被架在横木上的手臂忽然绷直,他攥了攥拳头,旋即松开,如此反复,“我给你说个小故事。”

“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轻人来到辟斛岛谋生,他仗着身强力壮,去当了轨车堂的车夫。

某天,一个温婉如玉的姑娘上了他的厢车,她轻张双唇,说要去莲花舫。那是一道甜如浸蜜的嗓音,年轻人体内如同娟娟泉水流过般,心旷神怡。

他步伐稳健,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卖力,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尽的力量。”

“女孩下车的时候,他鼓起平生所有勇气问她明日还来不来莲花舫,女孩红着脸羞涩地点头。

年轻人高兴坏了,他央求同伴调班,每天都在最开始遇见女孩的地方等待,女孩每天都会如约出现,搭他拉的轨车去莲花舫,替赏莲的富家千金斟茶倒水。”

“这样过去了很久,年轻人壮着胆子邀请女孩同去莲花舫,女孩深埋螓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年轻人煎熬地过了一晚,然而第二天女孩出现在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精心打扮了一番。”

“就这样他们坠入了爱河,年轻人越发勤勉地工作,时常还会去接别的私活,他攒了很多钱,托媒人上门向女孩爹娘提亲,成功了。”

大叔说道这里声音变得十分柔和,禹常皓沉浸在闳叔的故事中,浑然忘却了寒冷和疼痛,他听到提亲成功,下意识松了口气,为那年轻人感到莫名地幸运。

“年轻人借钱修了一座院子,然后和女孩成亲了。成亲之后的年轻人如同不知疲倦的公牛,每日起早贪黑地工作,晚上陪伴美貌的妻子。

不久之后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年轻人这时候已经可以称为男人了,他察觉到肩膀上的重担,接了无数私活,几乎累断了腰。”

“他每天的盼头便是早些回到家中陪伴妻儿,一转眼,孩子都八岁了。

男人这些年劳苦工作下来,积了无数压力,他需要发泄和释放,在工友的怂恿下,他第一次踏进了酒地阁。

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收拾起来,他染上了赌瘾。酒地阁的女人他从未正眼看过,但是赌博成了吞噬他的深渊。

他越陷越深,每季捎回家中的薪俸越来越少。最后他开始问妻子拿钱,甚至暗中将房契抵押换了赌资。

等他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他人设的局工友嫉妒他有一个美貌的妻子,工作勤勉,家业逐渐变大,他们眼红,于是想将他的一切据为己有。”

“可是晚了,他已经彻底沦为赌徒,眼里除了骰子,纸牌外再无他物。”

“为了还债,他做出了此生最错误的决定将自己卖给斗兽池。”

“因为身强力壮,他得到了很大一笔卖身金,但偿还完所欠的赌债之后,只是堪堪把自家房屋赎了回来。

可他去了斗兽池,家中孤儿寡母如何生活,那些曾经的工友又时常上门骚扰。”

“饶是这样,妻子还是对他不离不弃!”大叔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印象中一直温柔善良的男人像是随时会爆发的火山,他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禹常皓反手掰开大叔的拳头,握紧他的手掌,像他早些时候握住自己那样。

男人的颤抖顺着手臂传到禹常皓身上,“他自己没有亲眷,妻子父母也操劳过世,没有办法,他只能让妻儿去投靠她远方的亲戚。”

“灾难就这样发生了。”大叔骤然发力,捏得禹常皓手掌生痛。

“海盗袭击了那艘客船,他的妻子被奸杀,儿子被残暴的海盗砍成了几段。”

散宜闳面色悲怆,凄入肝脾,凌冽的寒风都不如他传递到禹常皓手心里的绝望那般,令人如临冰原,浑身上下都被冻僵了去。

“他发疯般训练,无论是人还是海兽,都被他发泄般地砍成肉泥,他为主人赚取了无数金钱。

沦为斗奴的大都是些无赖之辈,空有一身蛮力,却是混吃等死的主,每次领到薪酬和奖金都会吃喝嫖赌,连渣也不剩。

可是经妻儿一事之后,他从深渊中爬了出来。

他一直默默存钱,当得知主人打算让他成为博眷者时,他留下足够赎回自己的金贝,潜逃而出,漂流到海鳞岛,定居了下来,打算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嗐!”散宜闳闭上了嘴,仰头看天,仿佛妻儿在夜幕中注视着自己。

良久的沉寂之后。

“人无完人,每个人都会犯下错误,但是有些错误犯下了,便一辈子也无法弥补,追悔莫及啊!”

禹常皓静静地听着,也仰头看天,这个时候大叔不需要自己言语上的安慰,他能做的仅有默默替大叔在心底承受罢了。

苦命的人多了去,可海神从不怜悯任何人。

祂是一个冷若冰霜的神祇。

祂端坐在自己的神座上,面无表情地俯瞰这片由苦难构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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