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崇帝负手踱步至上书房来,他没披外氅,只穿了银丝祥云滚边的黄白色里袍,足上登了一双青龙皂白靴,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很多。他招呼着忙碌于其中的大臣们起身,道:“这书房朕倒是有些日子没来过了。”他看了看下首拘谨的大臣:“你们也都去吧,只留下唐济陪着朕说几句话就是了。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因着朕在这里便耽误了你们的公事。”
众人连忙应了,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之上。瞬间又回到了长久忙碌状态的书房就仿似方才片刻的空闲并不存在。
开崇帝将身子靠在椅中,指着离他很近的一张矮凳示意唐济坐过来,问道:“各处送来的选立新太子的奏本你可都有看过了?”
唐济并没有很踏实的坐到那张矮凳上,本就微向前倾着的身子更是因为开崇帝的话语而不自觉的紧绷起来,内心里快速的过滤着自己要说的话语,恭敬着神态道:“臣都看过了,并且整理了节略以待陛下查看。”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掏出及早就准备好条略,便要递给开崇帝。
开崇帝却也不接,道:“哦,那好,你来读给朕听听。”
唐济喏喏的应了,清了清嗓子,展开了那份他不知反复斟酌了多少次的条略,那其上的内容他其实早就映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这时再度展开,又面对着开崇帝灼灼逼人的眼眸,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一时间竟读不出话来。
开崇帝似乎也没打算详细的了解这份节略,眸眼不抬,问道:“你就简单点说吧……宜王得了多少票?!”
紧绷着的身子猛的一颤,唐济险些从矮凳上摔下身去,惶恐的抬起眼眸看向开崇帝,他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道:“宜王……还有边界之处没送来的奏章,现在有三百零五册……”
“哦?”对着这个数字,开崇帝着实表现出了自己的惊讶之情,道:“今早来的时候周端和朕说的是宜王的册本多,没想着竟能达到这样的数目。”他的言语说到这里听起来不免有些阴阳怪气。
唐济慌的紧张,喏喏着神情道:“臣想着……宜王殿下素有儒爱之名,贤德之才……”
“啪。”开崇帝手中的茶盏猛的砸到桌上,精致的瓷片碎落到地上,他却浑然不觉,怒声呵道:“贤德之才?儒爱之名?没有你们私下里运作,他一个没领过兵`没办过差的王爷,能得到这么多册本的支持?!看看朕这些好奴才,”开崇帝愤怒的指着唐济,极度涌上的情绪使他的指尖不住的发颤:“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啊,朕这还没病没疾的呢,就巴巴的去找新主子。”
怒气上涌,开崇帝顿觉得胸闷气短,几句话说下来更觉提不上起来。瘫坐到椅中,他有些不甘的承受着生命带来的力不从心。周端忙端茶过来,又帮着开崇帝拍背顺气,一番动作下来,虽觉得舒畅不少,但仍是有着半刻的空隙身体无力。
唐济终于在这一系列的折腾之中使自己镇定下来,思索着开崇帝的言语,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老皇帝的神色,直到开崇帝的气色有所缓和,面露红润,他才小心的上前,施礼道:“臣方才言语有失,请陛下责罚,切莫因此而伤了身体,臣实在是罪过而难以宽恕。”
开崇帝瞧着唐济一副自以为罪责深重的样子,语气缓了缓,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唐济微微上前,揣度着语言道:“陛下,不必伤情,诸下臣工都是谨遵您的旨意办事,即使稍有偏颇,却仍是尽心尽力……想着举荐新太子,也是希望他能协助陛下处理政务,减轻您的繁重与忧虑……我们同年的臣子也都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您的恩情,臣等时刻铭记在心中,从不敢忘记……”也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他的心弦,竟是潸潸的有所哽咽。
开崇帝看着他极致动容的模样,轻叹道:“你且退下吧,朕也是乏了。”
空旷的大殿前的平阶上,周端尖声喊道:“万岁爷起驾!”
那声音仿似从万千过往中来,又似要到万千未来中去,世事变迁,唯此亘古。
[东正门]
牧也这日里算是正式消了病假,正计算着下早朝的时辰去给开崇帝请安,她其实原本前几日就有去过了,但母后传过来的口信儿想让她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下开崇帝对于和亲人选的意思。
可是赶的不巧,在那儿守值的小太监告知她开崇帝一下早朝就到书房去了。她想着没个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回来,就顺着东正门往宫外走,恰巧就遇上和则正在和牧裕不知在说着什么。
三人相互见了礼。牧也笑了笑,眸眼中的光芒却是瞧向牧裕道:“这是说什么呢,很开心的样子。”
牧裕颇为得意的一笑道:“方才瞻王殿下还有夸我尽来事务愈加上手了呢。”
牧也以求证性的目光看向和则,他一笑道:“小王爷只是年岁小,历练不足,能力还是有的,想着往后定将是将才。”
牧也觉得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和则这样直接的夸赞别人,转眼看向牧裕,见他正是一副‘我没有胡说’的得意模样,不禁一笑。
和则却是看着她。
那一刻,风轻起,吹散了她耳边的发,微凉的指尖顺着乌黑的发丝滑下,直到触及了她颈间滑腻的肌肤,只于霎时,她睁大了双眼倏地抬起头来看向他,但也就在瞬间,她的眼中溢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就如同她平常的那般,疏离的眼眸,看着他。
没有无助惹人怜爱的泪珠,而是含着隐忍的疏离,就仿似在露珠笼罩下的花儿在孤寂的清晨里独自芬芳。
他的指尖忽得一颤。
那双眸子,让他想起了她于众兵围城时的不屈,想起了她于庆功宴上的寂寥。
他想自己是明白的,她知道的关于他的太多了,这对他而言是很危险的,她的心思是那样的深沉奸诈,是他无论何时都无法无视的阻碍。
他的指尖动了动,感受着她皮肤下的静脉的跳动。
她与他离得这样的近,近到他可以感受到她与他相同的困顿中不屈的灵魂。
也许她的哭泣会使他杀了她,也许她的哀求会使他杀了她,可是……并没有。
一点都没有。
他的指尖忽得垂了下来,他几乎是以一种自我说服的态度告诉着自己——这还不是最佳的时机。牧裕就站在旁边呢,嗯,他想真的是因为这个,他深深的告诉自己。
牧也默默地别过脸去,双颊上泛起的仍是小女儿家的娇羞。
她知道她的颈间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她知道他方才甚至都没有用力气,可是她也知道,这是他最想杀她的一次。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场景——
那是开崇十二年的大雪夜,她跪在积了沉沉白雪的院中接受圣旨。
也许,只有铺地的青砖会记得,那斗大的泪珠自她眼角无声的滑落,最终,滴在了白雪之间。
也许,只有祈愿的红线会记得,那纯真的情感自她心底悄悄的述出,最终,留在了他们初次相遇的海棠树下。
进了京城,只有翻云覆雨的权谋,在执灵,我还是那个会在海棠下等你归来的姑娘。
我的公子,一世长安。
两人间的空气由此变得沉默了,一纵一缓,勒着马儿向前。牧也只是漠然想着这一路走来所历经的一切,想着为何在那一刻自己所有的机变都化为了空白,想着那一刻自己平静地眼眸中究竟看到了他的什么。
突然,竟是没来由的用上了心酸,忍不住低声道:“何苦呢。”
和则闻言一僵,微微转过头来看着她。
牧也不说话——何苦呢。苦心布局到朝野来,放弃着情感,放弃着自在,可如今又换回来了什么,那人人追求的至上荣光真的值得吗?
和则静静地看着她,读着她眼眸中的含义,缓缓地抬头望着无尽的天穹。
良久,方听他淡淡的道:“是啊,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