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迁就岳子杉,柳月瑶走得很慢,一路上,岳子杉说了一些他们小时候的趣事。
“三哥老是欺负我,一欺负我我就哭,我一哭大哥就打三哥,三哥就供出来是二哥挑的,大哥很生气,又把二哥打一顿。后来三哥再欺负我,只要我一张嘴哭,大哥就去打二哥。有时候根本就不是二哥的事,于是三哥就偷着笑,我也跟着笑。二哥有嘴说不清,趁大哥不注意,再把我和三哥打一顿,然后我们就去告状,二哥又挨一顿打。”
“哈哈哈,”柳月瑶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家可真热闹。”
无拘无束的,笑声感染了岳子杉,他感到身心无比的舒畅,走路也快了许多。
正干着活,一抬头看见柳月瑶,岳少松赶忙迎了过去,麦粒色的脸上渗满了汗珠,太阳一照,闪闪发亮。
他责怪岳子杉不该领着柳月瑶过来:“不是让你陪月儿在家歇着吗?怎么带她来这里了?不知道这里又脏又晒吗?”
柳月瑶说道:“不怪四哥,是我自己要来的。”看见二爷拿着木杈在翻麦秸,柳月瑶翻了一下白眼,如果不是他去找三叔婶,爹娘也不会卖了自己。二爷也看见了柳月瑶,梳洗干净了还算有个人样。
岳少松领着柳月瑶和二奶郭子叔郭子婶打招呼。
柳月瑶恩怨分明,她学着岳少松二奶叔婶的叫着,把二奶乐的,直夸她是可人疼的孩子。
“瞧这孩子长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耳垂又大又厚实,典型的旺夫相,少松他们几个有福了。”
二奶亲昵地拉过柳月瑶的手,疼爱地磨挲着,“进了岳家的门就是岳家的人了,他们兄弟四个有你照顾着,也算了了二奶一桩心事。”
觉出柳月瑶手上的皮肤粗糙,二奶翻过她的手心疼地说道,“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厚茧子,这得干多少活?”
接着她又说道,“少松他们四个是我看着长大的,心地善,人品好,也勤快,绝对亏待不了你。过日子嘛,总免不了磕磕绊绊的,有什么委屈你就跟二奶说,二奶替你揍他们。”说着作势捶了一下岳少松,岳青杨忙挤过去嘻嘻笑着说道:“还有我。”“对,还有你。”二奶笑着又捶了一下岳青杨,继续说道,“这活干得快,再碾几遍就差不多了,下午再晒晒,傍晚起风就能扬场了。别着急,你在边上先坐会儿,让老四陪你说说话。”
他们干活,柳月瑶就和岳子杉在边上看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柳月瑶问道:“麦收这么忙,你们怎么想起这个时候去买媳妇?”
岳子杉笑道:“还不是二奶?前几天就叨叨着,农忙了,家里该有个烧火做饭的女人。男人在外边干一天累活,回家也好有几口热乎饭吃。二奶是个急脾气,要做的事一时一刻也等不了。她打听到三叔婶是个能人,只要找到她就没有办不成的,也不管初一十五,天不亮就催着二爷赶路。反正麦子也割完了,铡麦捆是个轻快活,再说铡刀就只有一个,家里有我们几个就够了。于是,二爷就带着大哥三哥去找三叔婶,也巧,就碰上你了。月儿,只要你同意,我们会对你好的。”
“打住,想也别想。”柳月瑶十分后悔找错了话题,不能再聊下去了。
麦场上,岳少松拉着碌(lu)碡(zhou)在松散干脆的麦秸上碾压,一遍过去,麦秸就变薄了,岳宸枫和岳青杨就跟在后边用木杈将麦秸翻一遍,麦粒就都掉到了地上。然后岳少松拉着碌碡再碾压一遍,再翻,再碾。
二百来斤的碌碡,岳少松越来越有些吃力。柳月瑶对岳子杉说道:“四哥你坐会儿,我去帮帮忙。”
她拿下岳少松肩上的绳子扔给岳青杨:“大哥你歇会儿,让三哥替你。”岳宸枫说道:“那我呢?”“你?去帮郭子叔,我看他也累了。”“好嘞。”岳宸枫答应了一声,抬脚往郭子叔那边走去。刚走了两步,他眼睛一转又折了回来,弯腰凑到柳月瑶的耳朵上说道:“三个人你单单支走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你不喜欢我?”
柳月瑶赶忙闪身躲到一边。突如其来,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想都没想直接来了一句:“不喜欢。”
岳宸枫愣了一下,按正常思路,她应该客气地说:“哪里,你想多了。”即便是真的不喜欢,也不好直接说出来,总要婉转地解释一下,或是出于礼貌违心地做一下掩饰,说一句喜欢才对。这么直截了当地承认,太伤自尊。不过没关系,岳宸枫莞尔一笑:“撒谎可不是好习惯,这毛病不能惯,得改。”说完,他得意地走了。柳月瑶被噎得张大了嘴,一句话也没说上来。
看着柳月瑶吃瘪,岳青杨不厚道地笑了。
“笑什么笑?干活。”柳月瑶一声低吼。岳青杨吃吃笑着,美滋滋地拉起了碌碡,柳月瑶拿起木杈跟在后边翻着麦秸。
有自己媳妇陪着,岳青杨觉得浑身是劲,他一边拉着碌碡,一边不时地拿眼偷瞄柳月瑶。柳月瑶也不抬头,两手拿着木杈,一抬手一翻腕,原本被压实压薄了的麦秸被翻了个底朝天,又变得松散了。岳青杨看着,心里乐开了花。
“三哥,你能不能快点?”柳月瑶问道。
“能。”岳青杨爽快地答应着,立即加快了脚步,柳月瑶跟在后边也加快了动作。
“再快点。”柳月瑶不时地拿木杈敲打着碌碡,“太慢了,能不能再快点?”
“你就瞧好吧。”岳青杨脚底生风,小跑起来。
“再快点。”柳月瑶上下舞动着木杈,木杈唰唰唰地翻着花,麦秸在木杈底下欢快地跳动着。“再快点。”柳月瑶催促道。
“还要快?”岳青杨答应着又加快了脚步。只是碌碡太沉,麦秸太厚,没跑多久他就吃不消了。腰也酸,手也麻,腿也打哆嗦,脑袋里嗡嗡的,豆大的汗珠不断地砸向地面,嗓子里干得直冒火。慢慢的,他降低了速度。
“三哥,你干嘛呢?不行就换四哥吧。”
“啊?那个……行……我能行。”开什么玩笑?换谁不行非得换岳子杉,这不是明摆着笑话人吗?岳青杨咬紧牙关,脚步如风。
他总算是看出来了,柳月瑶这是故意的。可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认怂,要不然以后想在她面前挺直腰杆就难了。他想好了,就是累死也要硬撑到底。
郭子叔那边已经歇着了,岳宸枫甩着两条细长腿晃了过来:“哟,老三,挺有劲啊,拉个碌碡还能跑这么快?”“滚。”岳青杨怒道。关键时候兄弟情谊荡然无存,要出人命了,你倒是给个台阶啊,台阶!他焦急地直冲岳宸枫挤眼睛。岳宸枫说道:“老三,你的眼怎么了?是不是进去汗水了?来,我帮你擦擦。”说着,伸出手往他脸上抹了一把,哈哈笑着走了。
岳少松也笑了,他端了碗水走过来说道:“月儿歇歇,喝口水,老三你也歇歇。“他叫岳子杉,“老四,给你三哥倒水。”
终于能歇着了,岳青杨忙把肩上的绳子扔掉,两手快速地揉了揉腿。
岳子杉端着水,凑到岳青杨跟前小声说道:“月儿故意的。”
“去,就你聪明。”岳青杨接过水来说道,“你说这小丫头不是傻吗?她哪来的那么多心眼整人?”
“月儿不傻,她肯定是猜到脸盆是你拿的了。不让你进她屋你偏不听,惹着了吧?”
“我不拿你们怎么洗脸?坏人让我一个人做,便宜都让你们占了。”说着,他抬手往岳子杉的额头上弹了一个脑瓜嘣。岳子杉摸了摸额头怒道:“以后不许再弹了,让月儿看见笑话。”
“哈哈哈~”岳青杨瞬间心情大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惹得众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囧得红了脸,扬了扬手里的碗说道:“喝水,喝水。”
天公作美,傍晚起风了。
柳月瑶站在院子里伸手试了试,对岳子杉说道:“四哥,咱也去场院吧,这风正好,大哥他们该开始了。”“好,就依月儿。”一天的接触,岳子杉真的喜欢上了这个聪明能干带有一些调皮还有些敏感小性的姑娘。若说开始喜欢,是因为她是媳妇,现在喜欢,是因为心中有了爱。
场院里早已干得热火朝天。这边岳少松端着一木锨麦子抬手一扬,一道金黄色的彩虹随手抛出,唰唰唰地洒落在地上。会扬场的一条线,不会扬的一大片,看得出,岳少松干活是把好手。岳少松扬完一锨,岳青杨就拿扫帚把散落的麦子扫到一处,堆成堆。一扬一扫,两个人配合得很默契。那边,郭子叔和岳宸枫也紧张地忙碌着。
看见柳月瑶,岳青杨停下手里的活嗤笑道:“你又不会扬场,跑过来瞎凑什么热闹?”上午的仇他还记着,适时反击是他刚跟柳月瑶学的。
“嘁,少瞧不起人。”柳月瑶白了他一眼。
“大哥,媳妇要扬场。”岳青杨喊完,得意地盯着柳月瑶直笑,幸灾乐祸的神情表露无遗。
柳月瑶走到一边,没有理他。他跟过去,一脸坏笑地挑衅道:“怎么,认怂了?上午的时候不是很牛吗?”
俯视着柳月瑶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不知为什么,岳青杨的心又乱了,咚咚咚的,就像胸口揣了个不安分的小兔子。小兔子乱蹦乱跳,让他觉得呼吸紧张。他不自觉地张开嘴,慢慢地向柳月瑶凑过去。柳月瑶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她紧张地躲避着。看到她慌乱的样子,岳青杨的心更是狂跳不止,脸上火辣辣的。
避开他炽热的眼神,柳月瑶说道:“你来帮忙。”“好。”岳青杨回过神来,冲着不远处专心致志看热闹的岳宸枫挑了挑眉。
柳月瑶接过岳少松手里的木锨,锄了一锨麦粒,抬手一扬,一道彩虹随风而下,不紧不慢,优雅娴静。
这些活都是她干惯了的。柳梦瑶力气小,家里的一些重活就落到了柳月瑶身上。自她懂事起,爹娘就拿她当男孩使。割完麦子打捆,捆完了往场院里挑,挑完了铡个,铡完了拉碌碡打场,打完场再扬场。木锨重,刚开始时她扬不动,后来就好多了。为这,她爹经常在村里炫耀,说自己多养了一个儿子。
麦粒散落,岳青杨慢条斯理地扫起来堆在一边,然后拄着扫帚盯着她看。这时,又一道彩虹随风而落。“行,有两下子。”岳青杨不由地赞道。
忽的,一道彩虹紧接着抛过来,接着又是一道。
地上的麦粒越来越多,岳青杨再也顾不上说话,赶紧扫了起来。
等他扫完了,刚要直起腰,柳月瑶抬手一扬,一道彩虹,再抬手,又是一道。突然之间,一道道彩虹接踵而至,跟紧急集合似地唰唰唰从天而降。速度太快,慌得岳青杨来不及抬头,急急地挥舞着手中的扫帚,左右开弓,快速地划拉着。可谁知道,那一道道彩虹就跟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他在东边扫,彩虹落到西边,他跑到西边扫,彩虹又落到东边。来来回回,跟他玩上了捉迷藏,忙得他晕头转向。
正在他叹息又上了柳月瑶的当的时候,一道彩虹从天而降,好巧不巧的都落到了他的身上。顿时,他就像洗了个麦粒澡,头上、脸上、身上、脖子里,都是带着尖尖麦芒的麦粒。他忙扔了扫帚,用手胡乱地拍打着,沾上这东西浑身痒得难受。
正拍打着,听声音不对,他抬脚就跑,没跑两步,又一道彩虹砸了过来。“柳月瑶,你别太过份。”他高声喊道。话音没落地,他又迎来了第三道彩虹,然后是第四道,第五道。
“哈哈哈。”岳宸枫毫不掩饰他心中的幸灾乐祸,哈哈大笑起来:“老三,改名叫落汤**,哈哈哈。”其他人也都隐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二爷的脸却越来越难看,他一把把木锨摔到了地上,背着手走了。
扬完场,天已经黑透了,大家伙一起把麦子装进口袋,用小车推回了家。一进家门,岳青杨顾不上卸车子,急急忙忙跑到水缸边上去洗头,惹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吃饭的时候,柳月瑶给岳家兄弟算了一笔账:“你们家十亩地,一亩种棉花。棉花亩产七八十斤,就按七十斤算,一斤能卖六十文,七十斤棉花就是四千二百文,折合成银子就是四两二钱,咱们按四两算。
麦子亩产一石,九亩就是九石,一石能卖七百文,九石能卖六千三,折合成银子是六两三钱,咱们按六两算。
收完麦子种大豆。大豆亩产一石,一石五百文,九石四千五百文,咱们按四两银子算。这样下来,你们光是种地就能收入十四两银子。大哥打猎,二哥采药,三哥打短工,再多少收入一些。就算你们不知道节俭,每年花掉七八两银子,手里还能剩下六七两,攒上几年,一人娶个媳妇足够了,为什么要四个人买一个共妻?该不会是脑子有毛病吧?”
听着柳月瑶算账,看着柳月瑶的小嘴得啵得啵,岳家四兄弟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岳宸枫说道:“你不是只会二以内的加减吗?”
柳月瑶斜了他一眼说道:“拜托,我是说二以内的加减我都会。”
岳宸枫闹了个大红脸,他问道:“耍人好玩吗?”
柳月瑶满脸不屑地说道:“那是你笨。”
“嘿,你……”岳宸枫扬了扬拳头,笑了,“大哥,咱家来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吃你的饭吧。”岳少松训斥道,“月儿比你聪明。”
“聪明什么呀?账都算错了。”岳青杨说道,“照你的说法,收了粮食都换成钱,我们喝西北风吗?说你笨吧,你还不服,瞪大你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看看,咱今天收的麦子有九石吗?”
“好像是没有。”
“傻媳妇,不是好像,是真的没有。咱这里地瘠水少,今年收成不错,一亩才收七斗。遇上灾年,每亩能收个三四斗麦子就不错了。还卖钱?光是种子就得留出一斗来,还要交一斗的税。剩下的一斤换两斤薥秫,再掺上谷糠豆面,都坚持不到秋天。
即便是卖,也不是你说的那个价。你说的那个价是从店铺里看来的吧?傻媳妇,商家来收购,可不会给你那么多。棉花咱自己不留,可是才二十文一斤,还是压完棉籽以后的棉绒。账算的这么溜,你们家粮食能卖多少钱你没数吗?”
“没数,我爹娘卖粮食从来不用我。”
“那是你爹娘防着你。”
突的,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柳月瑶的心里冰凉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