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姑娘,”岳少松局促不安起来,“是我哪句话得罪了陆姑娘吗?”“没有,”陆锦说道,“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有些伤心。”
陆锦是蒙古族人,老家在直隶,因为父亲是广东的一个县令,她自小便跟随父母在广东居住。
岳少松说道:“原来你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
陆锦苦笑了一下:“快别提什么千金小姐了,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我什么苦没吃过?”
“那你父母?”岳少松欲言又止,萍水相逢,他不该去打探别人的隐私。
陆锦说道:“我爹性子急,脾气倔。洪武十三年,我爹惩治了一个开国元勋家仗势欺人的家奴,被告到了皇上那里。皇上不问青红皂白,一道圣旨就宣布了我爹的死刑。
那天我爹在前衙接旨,后院被人洗劫一空。趁乱,赵管家抢出来一些细软,套上马车,吩咐一名小厮送我和我娘回河北老家。
当时我娘哭着,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陪我爹共赴黄泉。赵管家急了,他冲我娘吼道:‘你就给老爷留点血脉吧。’
赵管家的一句话把我娘吼醒了,为了陆家,为了我爹,她把心一横,把我抱上了马车,吩咐小厮赶紧快走。
只可惜,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走出广东没多久,那个小厮趁夜牵了马车,偷了细软,自己跑了。清早起来,我娘找不到小厮,大哭了一场,拉着我的手,一路乞讨着往北走。
那年我五岁,五岁的孩子不懂事,累了就哭,饿了就闹,我娘只好抱一阵,又背一阵,哄一阵,又唬一阵,就这样,我们从初秋走到了深冬。
那一天,我们进了济南城,济南城里家家户户挂着灯笼。我娘说,过年了,她的锦儿能吃个饱饭了。说着说着,又开始抹起了眼泪。我娘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哭。那天我真的吃饱了,小孩子家吃饱了就困,我娘找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门洞休息。”
陆锦迷蒙了双眼,思绪飞回到了那个漫天大雪的除夕之夜。一个原本美艳娇柔的少妇,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怀里抱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瑟缩的窝在一家大户人家的门洞里。门洞里有两块门枕石,方方正正的,是安装在门槛上固定门扉用的,乡下人管它们叫乞丐椅,因为时常会有乞丐坐在上面倚着大门休息。陆锦娘累了,抱着小陆锦坐在乞丐椅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精瘦的老头开门走了出来。他是这家的管家,姓胡。
今天是年初一,胡管家怕家丁误事,一大早亲自来把大门打开。突然看见门洞里睡着两个人,破衣烂衫的,不觉怒从心起,抬脚踢了过去:“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在胡府门前睡觉,你当这是你们家炕头吗?”
睡得迷迷瞪瞪的,突然挨了一脚,陆锦娘忙拽着陆锦爬了起来。她连连鞠躬:“对不起,我们这就走。”
“等等,”胡管家眯缝着三角小眼上下打量着陆锦娘,虽然衣衫褴褛,虽然蓬头垢面,但依然掩盖不住她的美。眉若含黛,眼似留情,鼻尖上翘,小嘴半张。薄唇启,皓齿微露如贝似玉;罗裙动,金莲乍现美妙无双。走一步,娇喘连连惹人爱;咳一声,似莺如燕叫人疼。真是行洒风韵动溢情,胡管家竟看得呆住了。销魂蚀骨,只可惜身怀有孕,减了几分风姿。
胡管家一直盯着自己看,陆锦娘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她躲闪着胡管家的目光,拽着陆锦扭头就走。
胡管家拦住她说道:“小娘子,别害怕,老朽姓胡,胡府的管家。看小娘子风尘仆仆的,一定是远道而来,不知道有没有安身的地方?胡府正缺人手,若不嫌弃,就到胡府来帮忙吧,管吃管住,只是这工钱嘛……”
眼看就要临盆,陆锦娘正盼着有个安身的地方,一听管吃管住,她连忙施礼说道:“只要有我们娘俩一口吃的就行,别的不敢奢求。”“那好,请跟我来。”
胡管家把陆锦娘俩安置在他的小跨院里,一连几天,嘘寒问暖,好吃好喝的侍候着,只字不提安排干活的事。
陆锦娘着急,胡管家肯收留自己,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再白吃白住,她无法做到心安理得:“我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她乞求胡管家,“给我安排点儿活干吧。”
胡管家眯眯笑着说道:“你是双身子的人,可不能累着,好生养着吧,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到时候有的是活让你干,还怕你嫌累闹脾气呢。”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陆锦娘很不自然地跟着笑了笑,脸色绯红。
发觉失态了,胡管家忙收敛了笑容说道:“开玩笑,别见怪。在这里有吃有住的,你就别想太多了。歇着吧,前边儿老爷那里还有事,我去去就来。”
吃过晚饭,陆锦爬到床上睡着了,陆锦娘也挨着她躺到了床上。
人就是这样,没有吃不了的苦,却有享不了的福。一路乞讨也没什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毛病倒多了起来,肚子时不时的就疼几下,感觉就要生了似的。可陆锦娘记着日子,还差一个来月。
提前了?七活八不活,陆锦娘害怕了。
这会儿肚子疼得更厉害了,陆锦娘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额头上渗满了汗珠。
“啊~”越来越疼,陆锦娘忍不住喊了出来,“胡管家~”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下坠,陆锦娘的心也跟着掉到了深渊里。
“胡管家,救命啊~”她拼出了全身的力气喊着。她知道,这个时候,胡管家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听到喊声,胡管家胡乱地披了件大衣跑过来,拍打着房门急切地问道。
“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怎么了?你先打开门让我进去。”
陆锦娘这才想起来门还关着,她忙把陆锦拖起来,让她去开门。陆锦正睡得香,极不情愿地揉着眼光着脚丫迷迷糊糊地打开了房门。
门一开,胡管家裹着一阵风就闯了进来:“以后不许再关门,出了事进都进不来。”他气呼呼把门闩扔到了外边。看见陆锦娘脸色煞白,他吓了一大跳,忙冲外喊道,“快去找稳婆。”
等了约有大半个时辰,稳婆来了,胡府小跨院儿里一阵忙活。
临近天亮的时候,胎儿降生了,血淋淋的,闷哼了一声,就没有了动静。
“死……死了?”陆锦娘壮着胆子问。“死了。”稳婆没好气地抢白了她一句,扯过一块烂布,把孩子包好了交给下人扔了出去。
“等等。”陆锦娘挣扎着说道,“让我看看。”“看什么看?看了更难受。”稳婆不耐烦地训斥道。“让我看看!”陆锦娘突然一声大喊,吓得稳婆变了脸色,她吼道:“喊什么喊?他就是个来讨债的,你要不放心就跟着去吧。”
“我……”陆锦娘迟疑了,如果可以,她早就不活了,可是她还有小陆锦,小陆锦需要她。
“男孩还是女孩?”陆锦娘没有了力气,瘫在床上问道。“是个带把的。”“哦。”泪水混着汗水模糊了双眼,陆锦娘把头扭到一边,浑身抽搐着。
胡管家进来了,他体贴地给陆锦娘擦着汗水,陆锦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一个月一晃而过,在胡管家的精心照料下,陆锦娘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脸上也有了昔日的光泽。
这一天天气好,陆锦娘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事有凑巧,正好主家老爷胡琛从跨院门前经过,不经意间斜眼瞅见了陆锦娘,他笑了:“什么时候院子里多了这么个尤物?我怎么不知道?”身后的家丁说道:“这是胡管家收留的,一个穷要饭的,还带着个孩子。”“好,有眼光。”胡琛信步跨进小院,慌地陆锦娘赶紧往屋里逃。
胡琛跟着闯进屋里嬉笑道:“这个家是我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你也是。想逃?哈哈哈,你是逃不掉的。来人,把她带到大院。”
不由分说,陆锦娘被家丁们拽到大院,和几个绣娘住在一起,专门负责府里上上下下的绣品。
胡管家得到消息后,捶胸顿足了好久。后来,他悄悄地来找陆锦娘,责怪道:“怎么那么不小心?这下好了,落入虎口,看谁能救得了你。”
陆锦娘急得直哭。在大院住下的这几日,她也隐约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府里的绣娘都是年轻貌美的,不用细打听,也知道她们的命运。
梨花带雨,胡管家越看越喜欢,他柔声劝道:“老爷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机灵着点儿,别让他得了手,回头我再想办法救你。”“拜托你了。”陆锦娘满心感激,胡管家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贵人。
陆锦娘手巧,绣鸟鸟能飞,绣鱼鱼会游,绣了个女娃娃,那活泼可爱劲儿像极了陆锦。
胡琛喜欢苏绣,经常叫陆锦娘拿着绣好的成品给他看,每次看了他都是啧啧称赞:“江南女子柔情似水,绣个东西也是这么甜美,也不知这小手是怎么长的,来,让老爷我看看。”每每此时,陆锦娘就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脸胀得通红,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躲在暗处的胡管家咬着牙,一双三角小眼里充满了阴鸷。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有惊无险的日子过了大半年,在胡琛的一场大病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胡琛的病很怪,浑身起硬皮,开始是几小块儿,后来就连成了一片,从头到脚,整个人就像穿了一身盔甲一样,没有一点正常的皮肤。眼看人越来越瘦,硬皮包骨头,胡府上下阴云密布。
有一天,外面来了一个道士,据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白天能识人,夜间能辨鬼。
那一天,道士在胡府大院里设坛做法,只听他说道:“急急如律令,走。”话音一落,一张黄符纸在他的手里燃烧了起来,惊得围在四周的人都张大了嘴巴。道士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说胡琛出门不利,冲撞了瘟神,必须找个女子冲喜才行。
“女人而已,我府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个,那就陆锦娘吧。”胡琛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
胡管家劝道:“老爷,万万使不得,陆锦娘克夫克子,她的命太硬。”“硬了正好,命软的撕不烂我这身硬皮。”
当天夜里,陆锦娘就被五六个小厮拖进了胡琛的房里。
第二天早上,当陆锦醒来的时候,看见她娘坐在床边看着她,两眼发直。不谙人事的陆锦揉着朦松的双眼问道:“娘你怎么了?”陆锦娘穿着一身红嫁衣,非常漂亮。陆锦爬起来在衣服上摸来摸去:“娘,真好看。”陆锦娘一把搂住她,泪如雨下:“锦儿,你能不能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就能找个好人家嫁了,娘也好放心的去找你爹。”
一想到自己的娘,陆锦泣不成声,她说道:“后来,胡琛死了,死的时候硬皮包着骨头,浑身没有一点肉。
胡琛一死,他老婆薄氏像发了疯似的打我娘,骂我娘是灾星,克夫的命。
骂了好长时间,她不骂了,一天到晚不停地让我娘干活。
我娘身子弱,不长时间就被折磨病了,发着高烧。病了也得干活,不干就打。
我当时就急了,要不是几个家丁把我摁住,那天我就把老妖婆给杀了。
后来,胡管家求情,那个老妖婆才放了我娘。她扯着嗓子尖声尖气的命令胡管家,‘叫个人牙子来把她给卖了,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胡管家答应着,前前后后找了五六个人牙子,可是人家都嫌我娘瘦,怕死在路上折了本儿,没有一个人要。老妖婆很生气,狠狠的踢了我娘几脚,就把我娘交给了胡管家。现在想想,如果我娘被卖了,或许还能逃个活命。
胡管家又把我娘带回了他的小跨院,我就被安排在大院里学刺绣。老妖婆喜欢鲁绣,自从胡琛去世,所有的绣娘都改学鲁绣,我的绣活儿就是那时候学的。
十五岁那年我及笄,胡管家又安排我住回了小跨院儿。能和我娘住在一起,我高兴坏了。我以为我娘会和我一样高兴,没想到,她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天。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那可怜的弟弟就是胡管家害死的,他还……他还欺负了我娘。
我当时就蹦了,抄起菜刀就要和胡管家拼命,被我娘死拉硬拽拦下了,她说,她想让我好好活着。
就在那天晚上,胡管家偷偷地摸到了我的床上。我当时又怕又恨,死咬着他的手不放。他被咬疼了,胡乱喊叫起来。我娘听到叫声跑了过来,我这才松开他。
他捧着血淋淋的手气呼呼地走了,临走时留下话,让我准备准备,过两天他要把我收了房。他说,我娘俩要不是遇见了他,早就没命了,做人要知道感恩。还说有他在,别指望我能配个小厮什么的,别说配小厮,就是卖都不可能,有他在,没有哪个人牙子敢要我。他叫我赶紧收了心,好生等着做他的新娘。他说如果我敢逃,他就把我娘割了肉喂狗。
从那天起,他就把我娘关了起来,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他。成亲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的,一进门就扑到床上睡着了。
夜深人静,我把簪子插到了他的喉咙上,鲜血突突的,他一声没吭就死了。我拽下他身上的玉佩藏到衣服里,又摸走了他身上的几两银子,想逃,不能没有盘缠。
我找到我娘,想从后门偷偷地溜出去,没想到惊动了巡夜的家丁。他们人多,打是打不过,我对我娘说,大不了一块去找我爹。我娘又哭了,她说,‘锦儿,答应娘,好好活着。’说着,她把我推出小门,自己趴在门板上,任由家丁们殴打。我想进去救她,可是我听到她喊,‘锦儿快跑,你不跑娘就白死了。’
我跑了,我丢下我娘跑了,就在那个漆黑的夜,我丢下我娘自己跑了。
后来,我来到这里,当了那块玉佩,得了五百两银子,盘下了这间绣庄。
快十年了,济南,我再也没敢回去过。我对不起我娘,如果不是我自私,也许她还活着,如果我不丢下她,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噙着满眼的泪,陆锦默默地注视着岳少松。交人交心,她选择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只是想赌。在她看到岳少松第一眼的时候,她就觉得他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人。孤身漂泊了这么久,她想给自己找个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