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九日,任平安一家四口穿戴一新,站在大门口等着。两辆马车停在门外,贾世清指挥着往车上搬东西。这次柳月瑶让贾世清跟着,以防路上有个什么闪失。本来她想让贾世清带上王林,可是没等柳月瑶说完,王林竟然扭头走了。柳月瑶是干生气没办法,只好让贾世清带着他的另外两个手下,一个叫陈九,一个叫陆双的,一同前去。
铁蛋和黄满一一趟一趟地往外搬东西。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胭脂水粉,四季衣裙,有给二丫添嫁妆的,也有给二丫父母的礼物,还有给九伯九娘的。
林氏在车前拦着,说什么也不让往车上搬:“这些东西都太贵重了。”柳月瑶说道:“重症要用虎狼药。如果不这样,我怕青柳坡的人会把你们打出来。别忘了,任平安拐走的可是人家的闺女。名声对一个女孩来说有多重要,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别看咱们东西拉一车,给足了人家脸面,二丫能不能回来还未可知。如果二丫真回不来,你让任平安怎么办?死赖在青柳坡?还是你打算让他们俩出点什么意外?大姐,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现在我能做到的,你就心安接受吧。再见外,我可就翻脸了。”
柳月瑶做好了两手准备,事要不成,她嘱咐贾世清,想尽一切办法,偷也好,抢也罢,一定要把二丫任平安带回来。其实她本打算自己去的,这种事,她做得顺手。可是她软磨硬泡了好久,岳少松就是不松口,她也只好作罢。
临走的时候,岳青杨把柳月瑶叫到屋里说道:“任平安的事要成了,我想去看看方小柔。她一个女孩自己在家,我有些不放心。”
“去就行,干嘛要和我说?我还能拦着你吗?”柳月瑶压抑着心中不断涌出的酸水,两眼斜向一边,“三哥是想带些什么给她吧?”“正想和你说这事儿,大老远的,带多了东西也不方便,我想给她送点儿钱,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你的心意可不是光那一点吧?”柳月瑶撇了撇嘴,“说吧,要多少?”她轻蔑地看着岳青杨,敢做不敢说,虚伪。
“二百两,少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多了你又怕我不给是吧?二百两,你是帮人家度日呢?还是给人家筹办嫁妆?”
“十里不同俗,她那边该筹备什么嫁妆我还真不知道。”说好了让方小柔风风光光地出嫁,岳青杨不能食言,他还欠着人家两条人命。
“所以说给钱最实惠。”柳月瑶拿出二百两银票递给他,冷冷地说道,“记着,你欠我的。”
“好,我欠你的。”岳青杨说道,“小柔住的地方离县城远,换银子不方便,你给我换成现银,也省得她麻烦。”
“哟,还小柔,真肉麻。”柳月瑶忿忿地取出二百两现银扔到桌子上,“今天我才知道,三哥做事原来是这么细心周到。”柳月瑶的脸上写满了讽刺。
“嘿嘿,”岳青杨很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他不明白,柳月瑶这是怎么了?说个话夹枪带棒的。“我走了,你在家好生呆着,听大哥的话,别到处惹事。”他说道,“晚上别睡太晚了,熬夜对身体不好。早上早点儿起,不吃早饭伤胃,到时候胃疼可没人替你。天冷了就别去逍遥居了。实在想去,就拉车木炭过去,别偷懒不生炉子。”
“知道了。”柳月瑶不耐烦地说道,“你大姐还等着呢。”
“哦,那我走了?”岳青杨拿好银子,纵使心中有一万个不舍,也只能作别。
“哎。”他刚走出屋门,柳月瑶喊道,“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岳青杨一口气跑出了大门,头也不回,他怕一回头,他就失去了离开的勇气。
近乡情更怯。
因为不用再顾忌任平安的腿,他们快马加鞭,没几天的功夫就到了青柳坡。
还是那座山,还是那条河,还是那个池塘。只不过走的时候山正青树正绿花正香,这次回来,山黄了,叶落了,花谢了,翻飞的蝴蝶也没了踪迹,只有倔强的几只鸭子,嘎嘎地,还在冰凉的水里执着地寻找着食物。
无处话凄凉,看着看着,二丫鼻头一酸,泪水迷蒙了双眼。任平安握着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敢说。虽说岳青杨满怀信心地给他打了包票,可他还是担心,万一呢?万一二丫的爹娘就是不答应,自己该怎么办?
几个顽童正在街道上嬉笑打闹,看到马车进村,他们立即围了上来,跟在马车后边悄声议论,“谁呀?干什么的?上谁家去的?”“不知道,要不你问问?”“你问吧,我可不敢。”正议论着,其中一个个高的男孩突然惊叫起来:“二丫,是二丫,二丫回来了。”他一边尖叫着,一边往二丫家跑去。
“水生?”任平安忙把二丫藏到身后,不安地问岳青杨,“怎么办?舅,怎么办?”
看着任平安惊慌失措的样子,岳青杨笑了:“总要面对的。男子汉大丈夫,别那么没出息,叫人笑话。”
眼看着水生跑远了,二丫一行热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按照柳月瑶的主意,岳青杨把车直接赶到了九伯家。九伯出外游历刚回来不久,正在家里整理自己带回来的药材。这次出去可谓收获不小,他正高兴着,听到院子里有人喊他,“来了。”他边答应着,边把摊在桌子上的草药归拢好。
九娘出来问道:“谁呀?”见是岳青杨他们,九娘喊道,“老头子,有远客。”她笑盈盈地拉住林氏的手说道,“没想到是你们回来了,快屋里请。”见二丫躲在任平安身后偷偷的看着自己,九娘又是心疼,又是气,“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你说你这一走,你让你爹娘可怎么办?你娘天天哭天天哭,眼都快哭瞎了,要不是大年拦着,她早就跑到山东去找你了。你说你这傻孩子,让九娘说你什么好呢?”
“九娘。”二丫扑到九娘的怀里,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流而出,娇小的身躯随着哭声抽动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好啦好啦,回来了就好,可别再做傻事了。九娘知道,平安是个好孩子,可是你这样伤害你爹娘也是不孝,知道吗?”二丫呜咽着点了点头。
林氏深施一礼,说道:“是我糊涂,是我的错。我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没用,还请九娘大发慈悲,帮忙成全了两个孩子。”
“帮忙?帮什么忙?”九伯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还以为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种事,伦理纲常,在你们眼里都成什么了?”
岳青杨深施一礼说道:“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的错,九伯生气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事已至此,还请九伯屈尊为媒,代任平安求亲。”
“求亲?”九伯沉吟片刻,事关两个孩子,他也不想毁了他们的幸福,“好吧,”他说道,“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去试试。别老站着了,屋里请吧。”
“九伯,”岳青杨说道,“这会儿二丫爹娘应该知道我们回来了,还是先送二丫回去吧,耽搁太久怕是不好。”
“那就边走边说。”九伯是个明白人,也是个爽快人,他知道这事不能拖。
岳青杨吩咐把送九伯九娘的礼物先搬进屋里,九伯也不谦让,领着岳青杨边往二丫家走边商讨成亲的事,贾世清赶着马车默默地跟在后边。
听了水生的话,郝氏问道:“你真没看错?”水生说道:“我又不是不认识二丫姐。”“那……那丫头真回来了?”郝氏抓着水生问道,“那丫头什么样子?你可看仔细了?她伤着哪没有?头上,胳膊上,腿上,你都看了吗?”水生挠挠头:“我没看,不过她穿得很漂亮。”“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郝氏跌坐在床沿上,嘟囔着,“没事就好。”
过了一会儿,像是刚回过神来,郝氏两眼通红,一边骂着一边猫着腰找趁手的东西。“咋不死在外头呢?还回来干什么?”她抓过菜刀掂了掂,扔到一边,又拿起擀面杖恶狠狠地说道,“今天我要不打死你个缺心眼儿的,我就死给你们看。”
“你别发疯啊,做做样子就行了,你要是把孩子打出个好歹的,我……我……”周大叔气急语结。
“滚!”郝氏拿擀面杖用力敲打着桌子,极力地宣泄着自己的怒气,“都是你养的好闺女,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和人私奔了,你就不觉得丢人吗?四邻八舍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你倒有脸了是吧?你说呀,自打出了这件事,你那腰直起来过吗?丢脸啊。”郝氏拿巴掌打得自己腮帮子啪啪响,“养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一家人的脸都不要了。”说着说着,郝氏泪如雨下,“我咋这么命苦啊?”
周大叔呵斥道:“别哭了,闺女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还是那句话,打两下子吓唬吓唬就行了,别真打出个好歹来,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说完,周大叔长叹一口气,抱着小年进里屋关了门。
“你不管了?”郝氏扯着嗓子问。周大叔在屋里说道:“女孩子,还是她娘管吧,我手劲大,万一打疼了你再和拼命。”
这时候大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三胖也来了,他站在桂花婶身边狠狠地抹了一把鼻涕。天冷了,鼻涕总是偷偷地溜出来,他也没办法。
人群里叽叽喳喳的,都在指责二丫的不顾廉耻,“青柳坡的好男孩多的是,非要跟个外来的私奔。私奔就私奔吧,你倒是找个好的?没眼光的,还找了个瘸子。”“就是。”桂花婶说道,“我家三胖那么喜欢她,嫁给我们三胖多好?要地有地,要帮手有帮手。主要是我们三胖体格壮,将来肯定是拾掇庄稼的好手。唉,二丫这孩子,没福气。”三胖在旁边拽了拽桂花婶,丢给她一个白眼,她马上闭了嘴,“好,不说,不说。”桂花婶叹气,也不知自己这孩子中了二丫什么毒,说不得她半个不字。
正议论着,郝氏气势汹汹地出来了,大家忙住了嘴,静静地看着她。
老远看见自己娘站在大门口,扑通一声,二丫跪了下去。她磕一个响头往前挪一步,挪一步磕一个响头,不一会儿,额头上鲜血淋淋。任平安也学着二丫的样,双膝跪地,挪一步磕一个响头,磕一个响头往前挪一步,直看得周围的人泪水涟涟,再也不肯指责他们半句。
当他们挪到郝氏跟前,郝氏高高地举起擀面杖,指着二丫恨恨地“你”“你”了半天,轮圆了胳膊重重地打了下来。
眼看着擀面杖落到了二丫身上,任平安猛地一把抱住二丫,任凭擀面杖无情地落到自己身上。一下,两下,三下……任平安紧咬着牙关,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二丫在他怀里早已哭成了个泪人。林氏站在边上默默地流着泪,任老汉几次上前,都让她给拦下了。
十几下打下去,看看郝氏没有住手的意思,大年给二胖丢了个眼色,抱住他娘劝道:“娘,你也出气了,别再把人打出个好歹来。”“滚开,”郝氏恨恨地说道,“打死他我偿命。”说着,擀面杖又狠狠地打了过去。
大年笑道:“哪能让娘偿命呢,我去给他偿命得了。”娘俩撕扯着说话的功夫,二胖奔过去把擀面杖夺了下来,帮着大年把郝氏搀到了屋里,九伯带着岳青杨林氏随着围观的众人也跟了进去。大门外,二丫和任平安四目相对,泪眼茫茫,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回到屋里,郝氏指着岳青杨林氏张嘴就骂。没等骂两句,就被周大叔拦下了。他客客气气地请九伯岳青杨就坐,顺手把小年递给了大年。小年嘻嘻笑着扑到大年的怀里,抓着大年的衣领玩得不亦乐乎。
九伯说道:“二丫回来了,你们当爹娘的有什么打算?”“还能有什么打算?”郝氏气呼呼地说道,“打死了扔出去喂了狗,也省得留着早晚让她给气死。”
“然后呢?”九伯问。“什么然后?”郝氏一脸茫然。九伯说道:“你不是说打死了喂狗吗?”郝氏一下子泄了气:“我那是说气话,还能真打死了喂狗?”
“不当真就行。”九伯微微咳了一声,“没打死二丫,却把任平安打个半死,你下手也够狠的。”“他那是活该。”郝氏恨得直咬牙。
九伯说道:“对,他那是活该,傻乎乎地回来找顿揍。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偷偷和二丫成了亲,一辈子不回来,让你有苦也说不出。”“你是说……你是说他们还没有……”
“任平安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孩子。”“那就好,那就好。”郝氏叫大年,“赶紧把二丫锁到厢房里,她要是敢出来就打断她的腿。”
“然后呢?”九伯问,“你想怎么做?”“当然是给她找户好人家嫁了。我的闺女,又聪明又能干,人长得又好看,还怕找不着个好人家?”
“说的也是,二丫这孩子谁见谁喜欢,给她找个好人家确实不难。然后呢?再给你抬具冰冷的尸体回来?”“九伯,”郝氏冷了脸,“平日里我敬重你是个长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怎么,不好听?可它是大实话。就二丫那性子,她既然敢不顾一切跟任平安走,也就能为了任平安一死了之。你是她娘,不会不了解自己闺女是什么脾气吧?”
听完九伯几句话,郝氏咚地一下坐到地上嚎啕大哭:“没法活了,我咋养了这么一个要人命的闺女啊?”
九伯说道:“任平安这次来,一是陪着二丫回来认错,二一个就是来求亲。你们也看出来了,任平安这孩子有担当,二丫有眼光。依我看,既然两个孩子有情有义,你们当爹娘的倒不如成全了他们两个,也不失一桩美事。”
郝氏没有主意了,她看着周大叔,周大叔点头说道:“全听九伯的。”
郝氏抹了把眼泪说道:“行是行,但是不能便宜了他们。我养闺女这么大,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跟了那臭小子,彩礼要是达不到我的要求,这门亲事一样告吹。”
九伯说道:“他们这次也带了彩礼过来,你先过过目,看缺什么咱再商量着办。”他叫岳青杨,“把彩礼拿进来吧。”岳青杨答应着出去找贾世清了。
“成了?”贾世清问道。“八九不离十,就差这一哆嗦了,看你的了。”“瞧好吧。”
岳青杨带着陈九陆双一趟一趟的往里搬东西,贾世清站在院里高声喊道:“镂雕鸳鸯戏水金钗两对,玲珑剔透温润典雅翡翠手镯两对,覆斗形粗眉宽鼻大嘴碧玉簪两支,万子千孙玉葫芦耳坠两副,上好的胭脂水粉两匣,浅绿如意纹春季衣裙两套,胭红锦绣双蝶夏季衣裙两套,银红富贵牡丹秋季衣裙两套,玫红重莲团花纹冬季衣裙两套,各色缎面绣鞋八双,各色绸缎锦袜八双,各色绢纱绸缎八匹……
贾世清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字字如珠灌进大家的耳朵里,引来一阵阵啧啧声。
贾世清笑了笑,继续喊道:“路途遥远,携带东西确实不便,所以,猪肉六十斤,羊肉六十斤,肥鱼六十条,好酒六十担,香茶六斤,方糖六斤,折合白银三百两。”
“什么?三百两?”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站在屋里的林氏也呆住了,光是东西她这辈子也还不清了,再加上银两,这份情让她怎么报答?
院子里贾世清又喊道:“聘金二百两。”这下人群彻底沸腾了,二百两加三百两再加上刚才那些东西,平常百姓想都不敢想。五百两啊,几辈子才能挣到?
九伯看郝氏也呆了,知道事成了,他说道:“二丫和任平安还跪在外头呢。”郝氏这才缓过神来,她对大年说道:“叫他们进来吧。”“哎。”大年答应着,笑着跑了出去。
按照双方商定的,婚事订在十一月初五,新房就暂借九伯的一间东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