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灼在萧君彦故作的盛怒下一溜烟的跑了出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萧君彦明着罚她,实则是护她,若是那位太子殿下亲自罚了,她今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毕竟普天之下,有几个敢戏耍太子的人?她不但诓骗了太子,还躲过了太子带她回宫的魔爪,可其间若稍有不慎,她今日这小命便交代在这了,莫说复仇了,怕是自己的尸骨都保不住了。
虽有萧君彦的护佑,可该跪还是得跪的,不过好在萧君彦让她“滚”远点,所以阿灼便选择了景色最好的假山处,一边赏着月一边跪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跪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却跪出来一位贵客。
正是那时在堂中所见的皇宫护卫统领贺枫。
清俊高大的身影缓步走来,夜风将他的衣摆撩起,周身随之散发出一股清冷高寒的气息来。
见他走来,阿灼不由自主的往后面错了错,贺枫是杨溯手下的重臣,今日杨溯没来,可不代表就不想除掉她这个很有可能握着他贪赃证据的李府旧人,更遑论此处幽黑凄静最适合动手,阿灼可不信他贺枫会浪费此等良机,难不成他是出来遛弯的不成?
贺枫是武人,最擅长通过气息感知人的情绪,从空气中便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又见阿灼微动,不由勾了勾唇,在她身前站定,目光淡淡的扫过她的面容,笑问:“怕我?”
同样是出身武人,同样是长着一张冷肃的脸,可笑与不笑便是天差地别的区别。
萧君彦从来不笑,但阿灼早已见怪不怪,偶尔笑那么一丝,却会让人觉得舒适与温暖。
可是贺枫不同,他似乎早已将笑容当成他的面具,可是依旧挡不住他皮囊之下那深不可测的阴冷,如同一潭无法搅动的死水,连这笑容也变得森暗起来,始终不达心底。
阿灼抿唇道:“贺统领威名赫赫,天下哪有不敬畏之人?”
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阿灼,略略勾唇:“可我见你这个女子,倒是很喜欢以下犯上。”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沉稳有力,莫名传来的冷意让阿灼一下便捏紧了衣角:“贺统领说的这是哪里话?”
“哦?难道不是吗?你不但敢辱骂建安侯,还敢顶撞晋王,如今连东宫太子都不放在眼里、随意戏耍,这天下还有谁是你不敢得罪的?”贺枫讥笑道。
阿灼刻意不理会他这森的调侃,努力扬起一抹笑容回视他:“不知贺统领此时前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提醒你一句罢了。”贺枫微微俯下身子,在阿灼耳畔低语道,“若日后建安侯想动你,你说一个名字可保你无虞。”
“什么名字?”
贺枫侧身悄然对阿灼耳语了一句,却让阿灼诧然间白了面庞:“你怎么知道宫中秘闻?”
“我为何不知?”他笑笑,又端详了一番阿灼,“其实你同那人长得倒是挺像的,我又刚好在杨溯府中见过那人的画像,故此一猜。”
“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为何帮我?”阿灼不解。
“杀你?”贺枫一哂,“你若再不敛敛你的性子,想杀你的人自然能找到理由了。不需我动手,你便会横死街头。”
说话间,贺枫凝视阿灼的目色便也渐渐舒缓起来,那眸中黯淡渐渐晕开,若有水波流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抿了抿唇,便要转身离去。
这时,忽听阿灼问道:“贺统领,我们以前认识吗?”
贺枫笑道:“自然是不认识的。”
“既不认识,何故帮我,我又怎知,你不是设计来害我的?”阿灼防备的目光犀利得如同一只枭鹰。
“我若真想害你,便会在那日听到你在晋王马车上扬言要杀杨溯时,就以辱骂朝臣、意图谋害、祸乱京都安危之名将你入狱了,宁可错杀也不可错放一个心思歹毒之人,毕竟我身为皇宫护卫军统领,还是有这个职责所在的。”贺枫道。
阿灼这才想起,李府覆灭次日,她在被萧君彦带回的路上曾遇到皇宫护卫军,那时她以为杨溯也在,曾激烈的想要冲出去杀杨溯,最后被萧君彦击晕带回了晋王府。
只是,那个时候,皇宫护卫军怎么会出现在城中?为什么没有守在宫中?
那个时候,李府刚刚被带人纵火灭门,而隶属于杨溯的皇宫护卫军却在之后出现在城中!
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席卷脑海,让阿灼顷刻间白了脸庞,眸中浮上一抹猩红,她颤抖的凝视贺枫:“是你们?那把火是你们放的?是杨溯授意?你们一把火灭了李府,然后杨溯就筹集了假证据诬告我义父,让他死无对证,最后背上这骂名!”
贺枫一哂,笑着摇了摇头:“若真是我动的手,一定比那些人做的更干净,绝不会让刑部有迹可寻。你是关心则乱。”
“有迹可寻?什么意思?”阿灼问道。
“在你们出事后,萧君彦便派了刑部侍郎阮执去了案发现场,至于他筹集了多少证据我不知道,但是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让杨溯近日对晋王这般防备。”贺枫道。
原来,那日萧君彦说那案子还有待商榷,还没有盖棺定论是真的。
原来,萧君彦真的有在筹集证据,真的有在徐徐图之,原来他没有骗她,想起那日她曾对他挥刀,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还骂他是杀人凶手、与杨溯同流合污、蛇鼠一窝......
阿灼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
竭力抿去心底的情绪,阿灼不解的看向贺枫:“如你所说,那日并不是你们动的手,你知道是谁,亲眼看见了对不对?是杨溯的人对不对?你是证人对不对?”
一连三问,阿灼的眼中赫然浮现一抹焦急,一抹对真相的渴望,但是她忘了,贺枫是杨溯的人,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会为她作证,也不会告诉她。
对上贺枫那无奈又冷漠的眼神,阿灼颓然跌坐在地,清醒了不少,她果真是关心则乱,一遇到与阿煜、与李府有关的事,她便很难保持冷静,甚至去问一个仇人的手下真相是什么......
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忽感脸颊上一阵冰凉,抬手一摸,才惊觉是泪。
贺枫淡淡的叹了口气,俯身将阿灼扶了起来,轻声低语:“如你所知,我带领的是皇宫护卫军,那保卫的是谁的安全?怎么会没事带着兵在城中乱行。”
那自然是要保卫景帝的安全了。
虽只是平常的一句话,却给了阿灼大量的信息。
他们那日从宫外回来,贺枫护卫的人是景帝,那么,是不是说明景帝早就知道真相?甚至是,亲眼见证了真相?
所以,景帝是知道李府是无辜的,甚至知道是杨溯的人做的手脚,是杨溯授意别人纵火烧了李府!景帝知道,他一定知道!
想到着,阿灼眸中顿时发出一道光亮来,然而,这光亮只持续了须臾便又僵住了,继而缓缓的灭了下去,变成灰黑一片,如同一潭死水,再也没能跳动出任何波澜来。
是的,景帝知道,知道李府是无辜的,知道杨溯的证据是假的,知道杨溯栽赃李府,但是,他还是允许了这个栽赃,没让刑部查下去,就给李府定了罪!
这是......赤裸裸的包庇!
竟是这样包庇杨溯!
景帝就这样忌惮杨溯,甚至为了不动他,让李府生生的背了锅!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家国?
悲从中来,竟让阿灼一时站不稳,腿上一软身子便要倒下去,夜深人静,为着阿灼名声,贺枫不好就这样扶着她,便又将她扶坐在地。
四月的夜风依旧有些凉意,贺枫默了一瞬,便褪下自己的外裳盖在了阿灼身上。
阿灼此时已是满眼的空洞无望,连泪水都麻木的横在眼角,不肯下落。
贺枫叹了口气,轻轻开口道:“阿灼姑娘,有时候为了保全一些更好的东西,注定要牺牲一些人、一些事。”
阿灼轻呵一声:“所以,便要牺牲我们忠贞的李府来保全佞臣杨溯吗?”
贺枫不忍道:“或许只是权宜之计,你要相信,总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那一日。”
“是啊,总会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那一日,可是那又怎样呢,我的阿煜不会回来了,李府也不再了,他们,谁都活不过来了。”
阿灼呢喃着,目色又是一片幽幽,乍见天色暗沉,一轮明月已上,朗朗无云,却呈圆满之态。
月有阴晴圆缺,终有团圆之时,而她与阿煜,却再无相见之日了。
太多的悲与伤,在她的心底,早就流尽了,如今仿佛只剩一具躯壳,麻木的活着,得不了圆满,还要承载哀恸与孤夜的寒凉。便如那首《晓风吟》——孤灯挑尽几悲客,孤枕衾寒何人晓,她写萧君彦,又何尝不是写她自己呢?
懂她哀伤、懂她悲喜的那人已经逝去,她再也找不回了,便只能在寒灯夜凉之中独自成眠,连望月的圆满都成了奢求。
浅淡的月华挥洒大地,却永远也照不亮漆黑的天空,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夹杂着春日的虫鸣,虚虚晃晃的,仿佛梦境一般。
阿灼脑中昏沉,渐觉天地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