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你来我往，一时进退失据，一时相磨相荡，一时难舍难分，一时伯仲伊吕，一时势均力敌，此一时而彼一时，彼一时而此一时。

婴宁乐见的正是此种效果，对吴浅竹而言，差距太大虽能激发潜力助长修为提升，却不利于稳固形势，吴浅竹初初破境，不宜于更生枝节，应当先将养根基为好，与进境和修为相差无几的对手切磋，融汇吸收新成的技法境界，达到固本培元的目的才是最紧要的。

然则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惟是以人为镜乃可以明其得失。

龙君这枚镜子，便有如看得极远的极望镜和看得极细的入微镜的双重检校，查得出端倪，看得到变化，指得出优劣，提得出建议，显然是再适合吴浅竹不过了。

婴宁看着场景演变得顺遂，心中也敞亮了许多，在情绪坡和激情谷之间的弧度中，也自然成为了那最奇特的一道风景。

什么样的风景？在浓淡干湿的混搭里，但见婴宁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消失的光线里的，朝着未知和无知隐没而去。

数息之前，婴宁就感觉到了，那琉璃室的光线折返的曲线中，有那么几个不寻常的折射弧度，真正警觉了他。

那是一朵跌落在尘埃里的碎花，晶莹如泪，鲜红如血，而且只能是心头血、只能是神情泪。好似他从未放弃追寻至高的道境一样，此刻的婴宁，也绝不放过一丝反常的举动。对他而言，每一个异常里面，似乎都有着成为最切近的哪一个的可能性。

——变化孕育新生，新生启发变化。

——也许，刘子妍的神魂便是散失在那一个即将错过却伸手还能够到的变化里，如过他能找到，一切还有可能！

一道青芒流利追击而去，依循那在水晶中不断折射复又散失的曲线，婴宁只觉自身一如青芒，而青芒也如自己，在实相的界域里，逐渐连通了流光的世界。

婴宁分明地看得见，前方的流光如炽热的流星火球不断燃烧着自己，而在气焰的追击之下的，乃是一个晶蓝色的透亮的光球，它完美无瑕，圆滚滚透亮亮，似身姿轻灵矫健，总在流光接近的那一刻，刚好摆脱就要将它扑倒的一团团气焰。

青芒靠近这些气焰和晶蓝光球的时候，那气焰似嗅到了什么，却颤了颤轨迹，又似乎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一如幻觉被破斥而虚妄被证伪。

气焰越来越多，它似乎已经逃了很久，它的速度正以分明损耗在下降，仿佛它也有体力一般，看起来晶蓝光球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境，她就要陨落了，甚至是在更多的气焰围拢过来之前就已经陨落了。

青芒忽然激动，急速闪耀上前，婴宁心中早下了决断，不管这晶蓝的光球是否与刘子妍有关，单凭这蓝色的缘分，单凭这轻灵矫健的身姿有那么几分刘子妍的风神，他就救定它了，即或——

——即或到目前为止，光球和气焰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也并不彻底知悉，要知道，婴宁踏入实相境也不过一月有余。

但见一道光华内敛的青色光芒裹住了整个流光空域，趁着那气焰忽然跌入虚空暗影之中，婴宁迅速催动道气，将光球带离了流光界域。

一路疾驰，破费心力，逮至稍歇了片刻，气氛和心绪才都一一安定了下来。神域之中，但见青芒化作一只高傲的青凤，而青凤的身侧，晶蓝色的光球也应声飘然落地，化为一只锦毛兔子。

婴宁素来不喜结交，他甚至连简单的施恩也不愿沾惹，但见晶蓝光球化作锦毛兔子，便觉前番的缘分至此已经作结，遂也不作表情，只浅浅地道向身侧道：“原来是妖域的精灵，你走吧！”

既知蓝色的光球并非刘子妍的神识，婴宁也再瞧它不着，只任它在余光中是如何的毛色柔顺，是如何的静洁美丽，更无论这究竟是一只怎样的兔子，到底是雄是雌，几斤几两而又年华几何。

兔子似察觉出婴宁的驱赶，露出了不舍，张开喉舌却发不出一言，惟有唇瓣因为高举竟比耳朵还高出寸余，在细白的口齿间，净是殷红的口腔内更殷红的东西在激切地抽动着。

婴宁似察觉了什么，只在冥池中汲取了一滴灵液，往其灵眸一点，那精灵锦毛兔瞬间便啼出一声兔啼来，眼泪更是大颗大颗地落下。

“我长余从不歧视异族，只是你必须明白，救你纯属偶然，我自不会记得你，你也不必感念我，既然你已经安全了，这一段缘起就自当寂灭了结！”婴宁不悲不喜，一副冷淡的表情神态自若。

“原来他叫长余！”锦毛兔心中激切，却咿咿呀呀，露出欢欣。

聆得婴宁的声音，不知又作何感想，一道流光如星线陨落，逐渐消逝在远际。而在消逝的那头一道声波反向传来，意味深长地道：“长余先生，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锦毛兔并未将自己的话全部听进去，说话人的说的重点和听话人听的重点发生了严重的偏离，只从她留下的言语看来，心中尽是欢喜的样子，因果若未断绝，也不知因此，又会泛起多少涟漪——婴宁浅浅地看向天际，来不及思索后续。

婴宁还有要事要做，他分明地感觉得到，刘子妍恍然间离他很近，即或感知中不够澄清，即或伸手触摸到的仍旧是一团冷雾。

一个闪身，但见婴宁又从神域出离出来，化为青芒不断穿行着，而身侧尽是些尘泥色的光球和许多炽烈的气焰，浑无一点灵气传来，更无一点蓝色的物什引入眼帘。

片刻后，但见四周的景致忽奄改换，在潺潺地波纹和啭鸣的音声中，俨然显露出一派清静幽宁的气息，正是无尽之渊之外平湖之上的横绝峰森林，复继续急速攀缘，只觉空流冷滞白云若叠，方眼量去，远处高空中危峰耸立的赫然正是横绝峰。

凌空看去，那横绝峰四面高崖绝壁，几处这样的山峰簇拥过来，构成了整个横绝峰峰丛，而头上是终年云埃，脚下是茂密的森林，无怪乎横绝峰不为世人所知。

婴宁一头扎下去，速度之快，但觉云埃如喷雾向后散去，而凝于眉毛的则径直化作霜雪，他也不去管顾。

山谷里，流水传出声响，如泉若涧，这么多年过去了，婴宁没想到这水竟还活着，又看谷口的一颗枯木花枝尤盛十分壮大，顿时心中欢喜。

山神不死，流水不止，枯木能活，繁华若沃。

那长大的枯木乃是当年婴宁插下的，原本是他离开此地前锻作碑铭的，若非枯木转活，上面应是书写有“某年金丹结成于此，蒙山婴宁立”之语。

枯木能活，定是另起了生机，四周必有灵气郁结，而流水百年不断，虽并非真的有山神存在护佑，却往往有精灵出没，这才是生机郁结的关钥所在。

溯流而上，婴宁化作流光，转瞬之间便来到了一处湿漉漉的山壁前。

这山壁与普通山壁不同，寻常生发水源的山壁往往壁上攀缘甚多植物，此处山壁却不如此，不仅光洁严整，却是灵气内蕴莹莹透碧。

婴宁在此十数年间，岂不熟悉此山壁，那光洁滑腻的便是他的杰作，他白天去平湖找龙君切磋，晚上便是在此习练功法突破进境，故而选了这块风水宝地，才凿出来这么一方山壁出来，只是这莹莹透碧的却并非旧来有的——似乎他走后，山壁又来了新的主人。

婴宁凝结道气，往那透碧之处缓缓送去，下一刻，但见他向前方一指，化为一道神识遁入其中。

山壁腹中暗道密布，难以探寻到最终的通向，暗道彼此相连十分复杂，而这些暗道有新有旧，从石质的磨损来看，暗道的营造至今或长达百余年而未曾断绝，令人叹为观止，只是约略估算下来，总计供养的却只有三四个窟府，也不知是何缘故。

山腹中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婴宁从山壁撤出后，一脸失望。

山壁凿穴，这是异界精灵的习惯，从窟府的营造来看，这窟府中所住的元应是一只修行近百年的兔精，只是不知为何妖气已散失无几，而且根本找不到新近活动的痕迹。

婴宁无暇顾及许多，到此，一切追寻的线索都断了，光线似轮转为常，忽奄之间万界千空百域严遵大道，再无有一丝一毫超越轨则和脱离规律的异象显露出来。

婴宁不相信自己的感知有误，却待他重新化入实相，任是他穿梭诸多界域，所得仍旧是一样的结果——没有异常。

但自己分明正立在山壁前，一切又怎会有误——婴宁陷入了深思之中。

却正在这时，神域之中青芒忽然耀眼，青凤之声响彻长空，婴宁的感知仿佛一瞬之间被接通，一时苏活一时清明灵敏一时讯息如潮水般涌来。

婴宁感知到，某个界域之内，一道神奇的讯息传遍了整个空间，空间中某种未知的潜流正在涌流着，不知何处开始，一阵阵一叠叠的声浪如天籁般响起，如鹃声如凤声清脆苍透楚婉而不凄凉。

在乐音的导引下，无量的天籁音声往某个焦点汇集而去，逐渐成立一个乌黑闪亮却涵泳深邃的一个椭圆物什，音声似海放出光波若霰，似暗藏着无穷的力量，而光波之内几不可见。

婴宁启用神识对之观想，险些够它不着，逮终于成像却十分模糊。无奈何，只得动用实相的感知。

启用实相感知后，婴宁终于清明地看见，那光波之内的椭圆物什，正从黑色蜕变为晶蓝色，体积变小的同时不住向四周释放出许多微小光球和气焰，而释放出来的光线更加和婉细腻。

稍时，那晶蓝色中透析出青色的茎线，在青色茎线的配合下，蓝光气息变得更加霸道细腻，待青色茎线终于布满那椭圆，刹那间那椭圆的质地急遽萎缩，茎线却胀大了起来，透露出无比强盛的力道，也在同时，一层莹莹透碧的光网将其罩了起来，光波突然收蓄不再外放一时冷淡下来，从光网内生长出许多突刺来——

——不销一息，那突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长出绒毛，一任雪白无垠。

婴宁见此，终于眉眼若绽，露出了孩童般灿烂的笑容。

空域内，一道青芒之光强悍耀目地由地振起向深空射去，将整个界域濡染成青春的色彩，而另有一丝青芒向焦点而去，界域内略有声音：“我来助你！”

在青芒加持下，光球缓缓升起，在整个穹顶的中心安立下来——

雪白的绒毛化而为羽，大如垂天之翼，厚重密实；光球色泽透碧，蕴含隽永而圆润细腻——

待一丝青芒缓缓入体，那白洁的容貌瞬间仿佛获得了生命，在空域内自由得舒展任意地飘散开来，才裸露出羽毛之下的质地温良细致凝凝然宛如碧玉一般正莹莹放逸出光彩来。

直至此时，婴宁才将青芒收回，神采焕然地出离界域，径直回到山壁前。界域内，天穹逐渐恢复了原本的色彩，只见那一圈团碧玉莹莹如透，白洁的羽毛正有规律地收拢起来，竟然呈现为一柄长剑的形状，待长剑凝结完全，剑刃的锋芒显露得寒意逼人，而剑身莹莹却涵永无穷，堪堪神奇。

婴宁背对山壁而立，玉壶光转，一道青色流光随后落地。

那青色流光落地后，只觉万物生鲜，光线格外美丽，四下也不可方物，却不意前方一股浑圆的道气猛烈地向自己袭来，不由得下意识翻身跃起，催动真气凝出一柄长剑。

借着退却的动势，执剑人运转真气，力度和气度在动静之间自如地施展着，那柄长剑应着这恰如其分的气力，于抹挑粘贴之间，将袭来的强大道气渐次化解为无。

这执剑人的剑法，赫然正是最擅化解强势气劲的莫愁剑第二重——莫愁无忧，而先前这道青色流光，不是刘子妍又是何人？

才将将化解袭来的强大道气，刘子妍还未看清那施展功法者的脸，便又是三股同样强势的道气来势汹汹，令她猝不及防险些失了身法。

随着第一波攻击而来的三股道气绝不只是三股的叠加那么简单，丰富的阅历和修行者敏锐的直觉令刘子妍觉得，它们最终必然会汇合成一股更强大的道气，甚至还可能形成一面实体的屏障，自己的修为尚浅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强大的气劲，而莫愁无忧面对刁钻如屏障类的气劲也显得十分无可奈何。

任凭直觉，刘子妍凝神向气劲突刺而去，正是莫愁剑第三重——惊虹之剑。

惊虹之剑以破障为最擅胜者，奈何正如婴宁曾不止一次指出的，刘子妍进境过快导致惊虹之剑还不纯熟，尚无法发挥惊虹之剑的真正威力，也正因此，婴宁才要她第三境未臻圆熟之前不要冲击第四境，此刻用出惊虹之剑，刘子妍并没有底，但此刻她能倚仗的，却也惟此一剑了！

刘子妍毕竟是经历了生死淬炼的人，没有悬念的事情，没有可拆解的机会的事情，她不会浪费一丝一毫的心力，心意决绝如此，用剑的时候便更加坚决了。

但见得刘子妍毅然决然地向前突刺，那三股道气果然如预想的一般暗藏杀机，先是彼此作合，复在叠加的基础上凝结出一道更为强悍更为刁钻的剑气气障——凭借着道气本身的强悍，这化形的剑气不仅比普通的剑刃迅捷，而且威力也更加强大。

一切似安排上了一般毫无半点悬念，突刺和气障相遇了，突刺的剑气和气障相遇后，起初凭借着尖锐的形状突刺尚能将气障强硬地撕开了一道口子，却随着突刺深入气障的程度逐渐加深以及剑气相遇时不断磨损消耗，突刺终于陷入滞碍的境地，再难寸进。

局面陷入了僵持之中，对刘子妍来说，本就劣势的突刺早已经借力用巧武装到牙齿了，与操持道气的神秘人的底蕴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便是以一比十的速度消耗下去也是自身耗尽真气而亡，对方那是轻易就甩出这般强势的独立气劲的人物，压根不怕你消耗。

同样提着担心的，还有婴宁，他早做好了随时救援的准备，尽管对这位弟子的能力和水准有着绝对的信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再承受不起一次万家灯火而独少一人的折磨了。

转机出现在下一刻。

刘子妍的心绪忽然凝定，只见突刺外侧的剑气蓦地因一刹那的真气撤销而瞬间瓦解，却又在下一刻，一道新的真气在下一刹那相续无间，重新凝聚起一层新的剑气向前突刺而去，力道更加刚猛、速度也更加迅捷——

婴宁见刘子妍状态已佳，终于放下心来，这才凝印结契，往地上一指送出最后的一击！

刘子妍的感受得到，一股热浪正从地面缓慢升起，待到某个时刻，此地的一应事物都将为那力量所蒸发殆尽，这种湮灭的感觉，她刚刚经历过一次！

但她还有选择吗？她没的选择。

藏身新起的突刺之后的刘子妍心志坚决如铁，必死之局又有何惧，她毅然释放了超越控制边际的真气，目光如炬注视着前方，决绝地为突刺注入一道向死而生的意念。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突刺忽然变得如心意般势如破竹，不仅快速越过了废弃的剑气，更如极光闪电一般将气障整个洞穿，整个动作气势如虹一气呵成没有半点赘余。

不仅如此，那气障在被洞穿后，竟然失了结构，自己解离破散消亡——

——这一幕远远地被婴宁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心生赞叹，他没想到刘子妍对惊虹之剑的领悟竟已经达到了这种地步，无疑的是，就凭这一点改良版的莫愁剑已经超越自己的原始莫愁剑了。

为免刘子妍破除气障后直接与自己照面破坏了最后的测验，婴宁只得临时施加一道光牢，将刘子妍锁陷在原地。

——无疑，刘子妍通过测验的难度又加大了！

但见八道金光立地而起，方正地将破障而出的刘子妍强制压制在光牢内不得其门而出，而修成的惊虹之剑对此竟也无可奈何。也就在一个照面的时间内，刘子妍只觉底下的异动传来，气浪离地而起，将身侧的空气、微尘一任吹浮得战栗不止。

但刘子妍此刻首要对付的还不是这未知的气浪，而是横空出现的光牢，陷在这狭小的空域内，一切功法都无法施展，光牢若不破除，后果不堪设想！

刘子妍心一紧，从腰间发力，复经胫骨小腿再度提速，在地上一点，踏着微尘向上一个突刺，欲借惊虹之剑强行破除光牢——

她没有把握，只好赌一把！心中默默祈愿，或许，好运还会降临！

也不知是祈愿成功还是好运定向补给，惊虹之剑的剑气刚触碰到光牢的穹顶，那光牢便自行消失不见了。

受此鼓舞，刘子妍笑容绽放，回身运足真气引剑向地面轰刺而去，霎时将那随强大气浪的出现而来的压迫性死死钳制在离地丈余处。

受到封锁，那气浪霎时狂暴起来，蒸腾而起突破轰击的气劲，衍为一条条黑甲金龙向刘子妍盘旋袭来，受黑甲金龙影响，周围的空气变得凝重压抑，天色一时黯淡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刘子妍撕碎吞没。

她冷哼一声，无所畏惧，凝神引来一道意念加持在长剑之上，那剑刃霎时隐射寒光，而剑身莹莹透碧令人安稳，稍时，一道道飞羽纷然展翎，宛如碧玉香兰一般绽放花瓣吐露芯蕊，洋洋散落下来。

一道道飞羽密集如雨布满整个空域，遇着气浪的展开翎翅，碰到金龙的吐出心蕊，整个空域，霎时间似陷入了美妙的幻境，霎时间似跌进了欢乐的天堂，霎时间撞进了极乐的世界，天花直教烂漫，飞羽仿佛如萤，宛然一个大写意的展演。

那无量的金龙似还有变幻有后招，却在飞翎过体、碧蕊穿心后，径直连金甲都破碎为虚无，尽数被斩杀寂灭，至此，刘子妍完美地通过了考验，只是此时的她还不知悉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师尊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