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致的房间打开后,雨青禾一眼就认出了华衫雍容的江楠容、英灵神武的杨夔二人,而座中的二人见了雨青禾姐妹,也立刻摆手停了娱乐,准备开启“高光时刻”。
琴音和舞美撤去后,江楠容亲自起身扶座,将前来赴约的三人安置下来。他恬恬地说道:“感谢三位美丽的小姐,今夜必定是个值得记住的时刻!谢谢!”言毕,又微微屈伸施礼,礼数极为周到。
雨青禾倒是欢喜这一屋子素雅的装饰,却对每一件精雕细琢的刻意不乏揶揄之词:“好别致,比我的简朴小屋可要天然得多了,小松鼠们见了不知道会不会离我而去?!”
江楠容听出了弦外之音,不无自嘲地道:“诶呀呀,青禾慧眼如炬,毕竟大方之家早见惯了这样的拙劣表现,这素缕假的还是假的,逼真毕竟不是真,果然还是难逃行家法眼。哎,恕楠容眼拙了,见识不够弄巧成拙,见笑了!”
刘子妍径自坐下,转移话题替他解围:“青禾,天一阁之中,可有瞧得上眼的?点评两句?”
雨青禾闻言哈哈大笑,捧了捧唇腮,止笑道:“有啊,山高人为峰,天一阁还算知趣,不敢妄自尊大,楼层止步十二,厅堂豁然贯通,皆有对天地造化的无尽尊崇。设计者懂得,越是尊贵的越是含而不露,越是肤浅的才会越发嚣张,故而,这建筑的意趣就是——登基!”
“什么?!登基!?”闻言,杨夔立即起了反应,如此大逆不道的意图,竟然建设得光明磊落,可谓嚣张至极了。杨夔虽身在留都,却受横渠四句影响颇深,自小心系天下,当然知道行政乃天下公器,有人觊觎谋夺,怎不是百姓之殃?
“登基?会不会有些偏远了?”江楠容呵了一声,只当雨青禾小题大做,心中却咯噔一下。
“不会,十三乃至尊之数,不必九五而自成尊大,此楼居数十二,正是待人登临之意,正所谓王者归来,一举大定天下!再看陈设,此等巧夺天工的创作,更是恢弘无比,隐隐有滔天气势含而不露,最关键的是贯通天地的厅堂,可见所候之人用心良苦,心中不仅有天地,还有天地玄黄四个品级芸芸众生,而美色歌舞看似欢乐,其实用心醇良,正好“卧薪尝胆”掩人耳目。……”雨青禾缓缓坐下,一边又补充道。
一席话四座皆惊星空欲落,直是呼吸可听。
雨青禾一番言论瞬间刷新了杨夔的认识,在他眼中雨青禾从来是个青春可人、任性好玩的女子,他喜欢她美丽自信地做自己,一副无心世事尘杂的样子最是惹人怜惜,可眼前的雨青禾不仅言词透辟犀利,而且思虑醇熟颇有三军统帅的气度,真真出人意料。
杨夔起身追问道:“此事干系重大岂能全凭臆测,可有确然的证据?!”
雨青禾笑道:“干系重大?我看没什么干系嘛,唯一的干系嘛,就是吃喝不好,这天一阁怕是有幸上个黑名单——就不用再来了。只不过若是要证据的话也简单……”杨夔没想到,雨青禾方才高谈阔论,关键时候又变成了那个心无挂碍的样子。
没等杨夔开口问,雨青禾却转向江楠容道:“江兄,此楼数九,在所有楼层中虽不是最高等级的,却是地面之上唯我独尊了,而既然更上层楼无尊号,其实也并不比楼上差等,想来你来此毫无阻隔,恐怕也是破费不少?”
江楠容心中咯噔一声,这雨青禾说话不留情面的么:“诶呀,都是做生意的,给足钱了就都好办!小意思,小意思!”
雨青禾闻之,轻呵了一声,略带娇嗔地道:“如此,要不去楼上坐坐,依我看,这对江兄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到这里,已经有人会意雨青禾其中深意。刘子妍道:“听闻天级楼层非邀不入,饶是至尊会员也不行,可若是有幸得进,‘收获’怕是不小!”
说到“收获”二字时,刘子妍特意提高了声量,经过点醒,饶是杨夔再朴拙迂阔,也明白了要查找证据应去何处了,于是,他也一脸期待地转向江楠容,仿佛审讯犯人一般。
“诶……”雨青禾对众人的心思不屑一顾,他们显然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遂摆了摆手提高声量道:“干什么呢你们,我就点评两句,呵呵,这种东西不堪入耳,正是要随说随丢才好,浮沉自乱自零落,我先声明哈,此事就此打住,莫再提莫再讲莫再问……咳,我说过什么么,没有的事,没听说过……”
她胡言乱语一通,只觉口干舌燥,却看见桌沿正顺手有一盅茶水,满意地点了点头拿来一饮而尽:“好茶!”
江楠容差点绷不住腮肌笑将出来,雨青禾一席话石破天惊正是飒飒风姿的劲头,他真不知如何告诉她那并不是茶而是漱口水,当然,饶是漱口水这等天一阁中的贱货,也绝不会比凡俗的妙品简单,其实,他直管装作不知就好。
发现江楠容和婉的表情下隐藏的怪异后,刘子妍虽不知凡间的富贵繁缛,聪明如她也看出了点问题,却向各人座前的搁位瞧去,果然与一般的品茗有异。但她无意点破,也含而不露,要看江楠容如何处置。
江楠容微笑不语,神情自若地拎起杯盅与吴浅竹等人一饮而尽,却不知为何霎时将杯盅往桌上重重砸去,大声道:“客服来一下!”
稍时,一位长相清秀,举止婉约端庄的女子轻声敲门而入:“尊贵的客人,有什么是莜莜能为您服务的?”看她衣品高级、装扮得体,声音恬美细腻,态度也极好,最是一副镇定自若的面容脉脉含情,显然是天一阁高级管理人员。
江楠容并不为她的外表所迷惑,依旧大声呵斥道:“你们是怎么做事情的?看看自己做的都是什么东西,自己看看有多离谱知道吧?把你们管事的和主厨叫来!”
客服莜莜微笑相迎:“您息怒,天一阁只做最好的菜,只提供最好的服务,有任何不满意的您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们天一阁一定会尽量满足你的一切合理要求!”
但见她往景观台走去,在瑶琴旁缓缓坐下,指尖用力,一阵奇异的琴音漫漫散开。稍时,一位高级大厨来到阁间,在莜莜面前恭敬地站立着,准备聆训。
莜莜没有直接问江楠容问题是什么,一个真正高级的客服的标志就是,要在客人指出毛病之前提前发现它,自查自省考验的是眼力和情商。她对大厨道:“你怎么做菜的?这样的菜品能上桌?得亏客人心善,指摘出来给你学习的机会。自己瞧瞧,这么大的错误,自己向客人解释吧!”
她说着,大厨唯唯诺诺直点头,却看向桌上,却没有任何发现——桌面上仅有几道精致的冷菜和高级的甜点,并没有菜品,他实在想不出能出什么问题。
大厨向江楠容恭敬一礼,低回地道:“我在天一阁十年来,还是头一次有客人有意见,小人愚笨思索再三,实在眼拙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不知您有何指教?还请先生教我!”说时,大厨恭敬地伸出双手,两只手掌交叠作仪式,以掌代刀模拟磨切砍削等的动作,最后才屈伸单膝跪地,掌心朝上俯身伸出双手,作托举承受状。
江楠容不解,看了看莜莜,又看了看大厨,问道:“这是?”
大厨依旧屈身托掌,再次道:“请先生教我!”这一举动,毋说雨青禾等人,饶是莜莜也有些意外。
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刻,但见吴浅竹缓缓起身,向大家开解道:“这是源自厨神庖丁氏的求问大礼,厨艺界宗师切磋问道,到了深不可测的境地或者膺服对手厨艺后想要求得见解,才会有此举动!”
江楠容闻言才知大厨是在用最高礼仪求教于自己,这让他有些意外,莫非这家伙看出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毕竟,自己除了见识广博识断无差外,根本是个厨外人。他用眼神扶大厨起来,仿佛在说“起来回话吧!”
大厨收到信号,恍如接受到命令一般,默默起身,江楠容的气质威严,尊贵得不可稍有悖逆,让人不可抗拒。
大厨起身后,江楠容缓缓道:“一个真正的厨师,不在是否会做形象精致可口美味的菜品,而是他必须以食物去体近大道,用他的厨艺去思考去追寻。你可知,高手往往因为什么失败么?”
大厨遥遥头。
江楠容继续道:“既因为成功,也因为实力。蒙蔽于既得的成就而不知往哪儿去,丧失掉追寻的方向,这是大多数幸运儿失败的原因。你的问题不在菜品,而是小小的漱口水。”
“漱口水?”众人纷纷低窃,而各人表情不一,最是雨青禾至此才明白刚才竟是什么样的尴尬。
“正是漱口水,你这漱口水,乃是龙榆根、君泯茶的杂合,虽然都很名贵,在坊间也算高端的茶品,用后口齿留香,却不是真正的漱口水。”
真正的漱口水?漱口水难道还有门道不成?
“口齿是天根命器,是上天赐予每个人的因缘,这才是美味开始的地方,而口齿则是厨师给食客的第一道见面礼,也是厨师的厨道的真正起点,从这点来说,做好一盅漱口水,甚至要比菜品更为重要,而真正的漱口水必须要做到的便是魏美师做好这个起点。”
“要做到这点,最重要的一个标准是,这是否是一盅可以品鉴的漱口水,也就是说,它能否直接饮用!”
直接饮用?漱口水怎么能饮用呢?
大厨若有所悟,鞠了一躬:“治大国如烹小鲜,厨神语录确实如此说过。齐州皇室有一味醒龙汤便是极好的例子,不仅能喝,颇有醒神入脑的效果。”
江楠容:“不错,醒龙汤乃是皇家秘酿,提神醒脑打开味蕾,清理肠道让美食全周期愉悦身心。却说你这漱口水做得和牲口喝的一样,让人难以下咽,说吧,没有上好的漱口水就开不了席,你准备怎么处理……”江南容不多想,随手就将眼前一盅饮品推向大厨,看它处置。
大厨一时陷入无奈,他虽知道醒龙汤,也受了教诲点醒,但毕竟还只是耳提面命,真要待思想化入骨髓尚需时日,他道:“先生的教诲,令在下茅塞顿开,在下确实颇有些跃跃欲试,却奈何先生的理论莫测高深,玄奥难懂,在下愚笨鄙薄尚需时消化,假以时日天数,定当一偿先生所愿,只是现在,真不知如何下手!”
江楠容不为所动,习惯性地对莜莜道:“若所料不错,想必姑娘你便是这地级楼层的层主,我等不了那么久,你们必须给个处置方案!”
江楠容言语柔婉,不露愠色,气势却不输分毫。大厨为之迫动,饶是见惯风云的层主莜莜也不觉寒气袭来心中叫冷,仿佛稍有不慎一股无形的势力随时就能将其摧折。
吴浅竹凭空来了一句:“若是有鹿肉赔罪,也可消得其恨!”
“天下——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辜负!”一道声浪袭来,气势刚强,力量雄厚。
闻之,莜莜与大厨脸上露出一丝喜悦向那声音致意,如迎客松一般低声互道:“阁主!”
那声音雄浑有力地继续道:“诸位光临蔽阁乃是天一阁的荣幸,客人有要求,焉能办不到!请继续用膳,这一顿,由我来招待你们!”
稍时,中空的大厅中缓缓降落光晕,在整座楼阁人众的瞩目下,一架高贵纹饰的食物车由最高层缓缓降落,在九层逐渐停稳,随后由六位清纯秀丽的女客服将其推向阁间。
大厅中各层有序,都向那际看去,眼力再不好的也都看出了,那食物车根本就不是商用的,而是某种大人物特供的东西,甚至说,正是天一阁那位神秘人物的私人用具,它实在太特殊太亮眼了,想猜错都难。
这排场真是好风度,有那么一刻,江楠容倒是真想见见这位铺排的阁主,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敢在自己面前讲究如此,但转念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现在他选择了低调。那雄浑的声音消逝后,他白了白天空,浅浅地道:“那就先谢过阁主!”
六位清秀美丽的女子容颜俱具姣好,原本她们都是要留下来招待延揽的,却被江楠容一一劝退,连带莜莜和大厨一齐。稍稍不同的是,莜莜作为颇有眼力的层主,整个过程处理得极好,情绪照顾得很到位,江楠容的态度便稍好些。而那大厨,饶是杨夔也看出了,这是个痴人,对食物颇有不同常人的感情,江楠容也不驳回,只应他之请求答应待其菜品大成再来尝试点评,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当然,除此之外,也只有刘子妍才看得出来,江楠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风度,俨然如地位崇高的长老一般气势非凡,而雨青禾早就陷入遐想,这江楠容城府深不通透太过费事,怎如师尊那般玲珑得令人心魂激赏。
雨青禾怎能不想呢,她出身名不副实的侍郎府,令尊又是大名鼎鼎的季安子,她早就厌透世俗人情,浑看不惯这无处不在的社会糜烂,官僚贪腐强威暴霸,虽然江楠容隐藏得已经很好了,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从前如何不喜欢杨夔,现在却也是如何看待江楠容。
雨青禾笑笑,看着这风月地和欢乐场,看着那些隐秘在人际间传播的病毒一样的东西,心中一时孤寂起来,陷入一种靠陪伴都解救不了的孤寂。算起来,真正令她激赏的,或者说哪怕有点兴趣的,这世上当真寥寥无几,别看平时嘻哈玩闹,真到这时却都当不得数,她只觉得对她而言,到今为止或许也就只是一事一物一人而已——
——一事:当然算不得听蝉的乐趣,那是无聊赖时候的结晶,本身算不得事情,对她而言,她向往的也就是父亲和母亲那样二十年依旧欢好,那般令人羡慕,那般过得有诗意有乐趣,母亲是个嫁给爱情的人,父亲给了她所有女人都想有的和能够有的欢乐,女人如此,也就无憾了。
——一物:在水妖栖身的梦境中,雨青禾遇到了孤寂了何止千年的墨蝶,这个在虚空中誓死成全自己的傻精灵,这个爱人如己对自己忠诚至极的墨蝶,说什么也要长长久久生死同在荣辱与共,虽然离了幻境、太虚境后再唤它不醒。
——一人:呵,雨青禾想起他,乐呵起来,像个孩子一样,一时风云散去忧愁全消。
但这只是雨青禾一人的心境,饶是季安子都不知的秘密,别人更是无从得知,其实看起来,阁间里的情况则是极为不同的,在赞叹的瞩目下,鹿肉停当整齐,虽不是九色神鹿、七色仙鹿,也堪堪为人间极品的五色斑斓麋鹿,看起来相当不错,引得吴浅竹口水都快要出来了——雨青禾陪着微笑,从脸上看却也是极端开心的。
而在阁楼的高层,一个神秘人物对着神龛供奉位置上一柄长剑久久凝视,喃喃自语:“十年了,天一阁,你终于等来了你的真正的主人。”
供奉位置剑架上的是一柄规格极度的青锋剑,剑身三尺,剑首三寸,合卅三寸。
神秘人久久凝视,神情遐飞,仿佛看到了那柄青锋剑往日的荣光,一如它曾经锋利无比、战功卓著,而寒光闪烁剑吟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