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我陪同皇上下棋,皇上曾说起脂玉玲珑棋,且说数年前已此物赠予公主。”
见雪子耽看向她说道,秦楼安点头应下。
“父皇确实将脂玉玲珑棋赏赐给我,按理来说,本宫既是要观你二人博弈,这输赢的彩头确实该由本宫出。只是月前,本宫已将脂玉玲珑棋赠给玦太子了。不知国师大人,可否换一样东西?”
“无妨。”
月玦探手入笥,重新拈起一枚白子。
“国师大人既然想要脂玉玲珑棋,那就凭本事来赢。”
月玦言罢,三人皆沉寂不语。
片刻之后,子落棋盘敲出的一声响打破无声阒静,月玦落下一子。
秦楼安看了二人一眼,现下月玦与雪子耽的神色皆不似她方来那会儿轻松,看得出来二人是想认真较量一场。
只是如今白子之势宛若江河日下,适才月玦落的一子,亦未对倾颓败势有何挽救之用。
月玦当真有扭转乾坤反败为胜之力?
“国师大人,咱们可要事先说好,一会要是玦侥幸赢了,国师大人可不要生气恼怒才是。”
“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亦不是输不起之人。所以此点,就不劳烦玦太子担心了。”
雪子耽抬眼淡淡扫了月玦一眼,浅笑道:“不过我倒甚是佩服你,垂死挣扎困兽犹斗之际,还敢说出这等话。难道三渡大师未曾教过你,不可妄打诳语吗?”
“这算什么诳语?如此之局要反败为胜,对我而言不过小菜一碟,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何况此局看似是国师大人占据上风,其实只待时机一到,国师大人这条黑龙,立时便会化作死龙。”
闻言,秦楼安俯眼看向棋笥,如今月玦笥中惟剩五枚白子。再看棋局之上,白子倾颓之势并未好转多少,亦看不出有何玄机之处。
秦楼安抬眸审了眼月玦,一会儿若是无法反败为胜,将脂玉玲珑棋输给雪子耽倒是小事,只是月玦这脸可是丢大了。
月玦迎上她看来的目光,似是看懂她眼中质疑之色,朝她浅浅一笑,像是让她安心一般。
“先前国师大人将白子让与玦,让玦先手之时,玦便说过素日里惯用黑子,擅于后手。虽自古便有先下手为强之说,先手往往亦能率先夺得先机。然玦并非主动之人,从不会先手攻击他人,而是在以退为进中寻找敌人破绽,只待最后一击制胜。”
雪子耽闻言不答,白净的脸面神色却渐凝霜雪。
未几,雪子耽俯着棋局的紫瞳兀然闪过一丝惊愕,捏于指尖光泽熠熠的黑子,紧然握入掌中。
如今月玦惟剩一子,雪子耽剩有两子。
对于雪子耽突然之间的迟疑,月玦不言不语不去催促,静等他落子。
“原来玦太子一开始便撒下这弥天大网,只待我落入网中。”
雪子耽将手中黑子稳稳落掷龙首星位,月玦见此,轻缓摇了摇头。
“你倒与你师父一般,是个不肯服输的,明明已知必败无疑,依旧不肯认。可你要知道,有时候输,并不见得是件坏事。玦相信此局之后,国师大人的棋艺定会更上层楼的。”
月玦言罢,落下最后一子,正正掷于棋盘正中天元星位。
棋局之上,原先散乱各处的白子瞬间互为奥援,相互呼应,仿佛瞬息之间织就一张大网,将雪子耽的黑龙蚕食鲸吞。
月玦修长的指一颗一颗捡着盘上黑子,此时散落星辰般的白子好似连聚成一轮明月,照澈驱散汹涌翻卷的黑云,于青底银线的墨空散生万缕清辉。
“国师大人棋艺精湛,一子呼应五步甚多,每子之用都达最大之效。然玦却从不计较一子一气,亦不在乎中途输赢多少。玦要的,是最后的一击制胜,一子定天。”
月玦的声音平淡的没有任何味道,适才白子陷入绝境之时,他脸上还依稀挂着笑。现在天地翻旋,乾坤倒转,白子之胜近在咫尺眼前,他的神色反而沉重起来。
秦楼安看在眼中,甚不理解。
“我输了。”
雪子耽将指尖黑子放回棋笥,声色淡淡。
“玦太子棋艺高超,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令我大开眼界,受教。脂玉玲珑棋这等世间珍品,在玦太子手中才算物尽其用,落于他人之手,只能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秦楼安觑了雪子耽一眼,本来见他虽然输了也颇为坦荡,也算未给他们祁雪山一脉抹黑丢脸。只是适才听他的意思,难道先前脂玉玲珑棋在她手中之时,就是暴殄天物?
“国师大人过誉了,如若国师大人着实喜欢脂玉玲珑棋的话——”
月玦说着,侧眸看向秦楼安,未几浅笑言道:“倒是可请公主派人将此棋从公主府中取来,借予国师大人玩几天。”
“...玦太子可当真是好生大方。”秦楼安白了月玦一眼,颇是无语道:“既然你知道国师大人甚爱脂玉玲珑棋,君子成人之美,你何不将此棋赠与国师大人?借给人家玩几天,亏你想得出来。”
“公主所言有理,可玲珑棋玦亦甚爱。君子不夺人所爱,想来国师大人亦不会夺玦之所爱。”
月玦与秦楼安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
雪子耽看在眼里,唇角浅浅勾起一抹笑,清淡的让人琢磨不出其中意味。
“玦太子放心,我若想要玲珑棋,定会再找机会,光明坦荡的赢过来。如今此棋,便暂先交于玦太子保管。”
“败而不馁,输而不怠,果然是祁雪山一脉代代相承之良德。玦一定将脂玉玲珑棋好生保管,等着国师大人日后寻机将其赢走。”
“月玦,你——”
你莫要欺人太甚!
秦楼安话止口中,凤目定定锁在月玦脸上。
适才他一句败而不馁,输而不怠,明为褒,实为贬,其意分明是在讥讽她的师父雪机子屡屡输于他师父三渡大师。
现下月玦借雪子耽嘲讽她祁雪山一脉,她亦是师父的徒弟,心中焉能不气?
“公主怎的话说一半,又不说了?”
月玦故作不知秦楼安剩下的半句是什么,指了指棋盘。
“先前听公主之言,似是想将脂玉玲珑棋赠给国师大人,然又碍于已将此棋赠于玦。不若这样,公主与玦来上一局,若公主胜,我便将玲珑棋还给公主,如何?”
“你——”秦楼安瞪着月玦凑近些许,小声言道:“你莫不是又想在棋局上残虐本宫?是不是想让本宫出糗?”
“没有。”月玦声音同样轻微,俯着秦楼安眉眼,笑道:“我只是觉得公主眸色与语气中似是有些不服,所以想再给公主一次机会。公主放心,玦对公主不会下狠手的。”
“二位切莫争执了。”
雪子耽出声止了二人,适才秦楼安与月玦说话的声音虽然小,然却一字不漏的落进他耳中。
“如今我已不似在祁雪山时那般闲暇,纵是玲珑棋归我所有,我亦无甚功夫赏玩,还是留于玦太子为好。不过,我倒甚想看公主与玦太子来一盘。”
“恐国师大人是看不到我与公主厮杀了。”
月玦言罢,侧首看向鹅卵石小道,秦楼安与雪子耽亦张目看去,只见道上一身形圆润之人走得颇急。
“佑德公公如此急切来此,想来定是皇上寻国师大人有急事。”
月玦话音方落,佑德已急匆匆赶到亭中,应是没想到她与月玦也在,神色甚为惊愕。佑德一一向她三人行礼后,直接凑到雪子耽身前,看来父皇之事确实挺急。
“国师大人,皇上有要事与您商议,还请国师大人速随老奴去朝龙殿。”
“好。”雪子耽站起身,朝她与月玦说道:“有事先行一步,二位请便,告辞。”
“国师大人请便。”
月玦起身相送,雪子耽略略颔首,便随了佑德出了亭中。
回身,月玦见秦楼安正坐于凳上仰首看着他。颈间狐裘油亮的风毛遮了半张芙蓉姣面,衬得一张鹅蛋小脸愈加娇小白皙。
迎上秦楼安微微眯阖的秋水眼眸,月玦弯腰俯身贴近秦楼安些许。
“公主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想看清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嗯?”
月玦挑眉,他又是哪里惹了她如此盯视他?
“那不知公主可看清我是怎样的人了?”
清冷的雪莲香萦绕鼻间,秦楼安敛目侧首远了月玦些许距离。
“你伪装太厚,藏得太深,我看不清。”
“有吗?”
月玦缓缓直起腰身,凝视秦楼安片刻后,兀然抬手将腰间玉钩博带解下,顺势将轻纱锦袍扯开。
“你...你这是做什么?”
秦楼安被月玦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一跳,山眉高蹙凤目紧紧瞪着他,见他恍若未闻般将轻纱锦袍脱下,修长的指又挑解着中衣上的衣带。
秦楼安猛然站起,抓了他手腕止了他。
“发什么疯?纵是你想要勾引本宫,也要看看地方才是。如今此处这般冷,你脱成这样是想冻死不成?”
“公主适才不是说玦伪装的太厚藏的太深,公主看不透吗?现下玦这样,公主可好生看仔细了,玦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少装糊涂,你知道本宫之意并非这个。”
秦楼安睨了月玦一眼,蹲身将其坠落于地的衣衫捡起塞进他怀中。
“赶尽把衣服穿起来,被他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另外本宫警告你,也就本宫这等正经之人,不会垂涎你的美色,若是换做其他人?哼——”
见秦楼安眼尾扫他襟口一眼后侧眸看向别处,月玦敛目忍笑将衣衫穿好。
“适才你与雪子耽对弈之时,为何要认输?后来为何又要反败为胜?难道非要这样大落大起,心中才舒畅?”
“不是。”月玦整着衣襟摇了摇头,说道:“一开始我确实未想赢他,这等无有意义的对局,赢了对我亦没什么好处。倒不如让国师大人赢,兴许国师大人一高兴,还会给我些好处。”
“说的好听,最后还不是逼得人家认输?”
“那并不怪我,我已告诉过他莫要逼我。且他以我过往之事激我时,我言语之中虽有可翻盘之意,然若真要继续下棋,我亦甘愿输给他。可他偏要赌,赌便赌罢,还要以脂玉玲珑棋做赌注,这便是他自找教训了。”
“你...你赢就为了脂玉玲珑棋么?”
“此棋乃公主所赠,我自然不能让他人赢了去。”月玦淡淡道,未几又补充一句:“今日他没机会,日后便更无机会了。”
“是吗?”秦楼安抱臂挑眉看着月玦,含笑揶揄道:“本宫虽说将脂玉玲珑棋送给你,但如今可还在本宫手上。哪天你若是惹本宫不高兴,本宫转头就把它送给别人。”
“那——我尽量让公主高兴。”
见月玦浅笑应下,秦楼安点点头:“走罢,回去罢,落雁亭也无甚看头了。另外,本宫未来之前,你与雪子耽说什么重要之事了吗?他此次邀你来,不会只为了下局棋罢?”
月玦示意秦楼安先行,道:“边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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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楼安回到昭阳殿已近午时,绿绾见她回来,忙吩咐了人将午膳送过来。
“绿绾,今日朝堂之上,可有什么重要之事吗?”
“回公主,皇上今日指派兵部郎中齐韦庸为西南特使前赴西南壶口关。另外,瑁王爷上谏道,近日西南捷报连连,加之皇上新得国师雪子耽雪大人,乃是双喜临门。瑁王爷便说可在宫中大摆宫宴,前朝后宫同庆双喜。”
“嗯?”秦楼安用了口红枣银耳汤,“父皇应是因听了月玦对西南战势的分析,才派委派齐韦庸前往西南以查探实情,只是齐韦庸此人,可否担此重任?另者代衡这个时候上谏父皇大摆宫宴,所说理由未免也太牵强了些。”
秦楼安瞬时之间食欲大减,放了手中汤匙:“父皇可同意了?”
“回公主,皇上说如今已近年关,花销颇大,对于瑁王爷所说大摆宫宴之事,要稍作考虑,一时还未定下来。”
秦楼安点点头,说道:“这个代衡,不知道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对了绿绾,你去帮本宫准备一样东西。”
“啊?什么东西啊?”
闻言,秦楼安勾勾手指,示意绿绾看过来,小声说道:“这件事,可千万别让母后知道。”
绿绾郑重的点点头,未几听清秦楼安附在她耳边说的三字时,柳眉顿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