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宫一如往常,往来公文政务也多有条不紊,任谁也难以猜测的到大秦变天在即。
公子胡亥在懒床,非是少公子愿意宅在这几许之大的屏床上,而是一场风寒令原本的这具肉身酸痛异常,才导致行动不便。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慢慢地,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才过午后,就给人一种已近黄昏的错觉。
秦宫律例苛刻,等级森严。
在后世者公子胡亥看来,更多的是缺少人情味,一个各来往匆匆的宫人更像是一台台机器般,毫无情感可言。
卧榻不能动,公子胡亥除了躺着胡思乱想,就是盖着裯衽而昏昏欲睡。
夏日蝉鸣不断,声声入耳,于百无聊赖之人而言聒噪多过悦耳。
好在自第二日起,公子胡亥的日子虽单调却不再那么寂寞,他多了一个女婢服侍左右,是赵高亲送而来的,同为宫人却又有所不同,此女不似其余人等般唯唯诺诺,一颦一笑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
婢女很漂亮,淡色的曲裾绕膝却难掩身材之纤细高挑,秀发平髻,妆容精致,朱唇皓齿,卓越多姿。
公子胡亥躺在榻上难以自动,闲着无趣,婢女便跪坐一旁抚琴为少公子解闷。
女婢敛膝倾腰跪坐在蒲席之上,琴尾抵着席,琴首端置于腿上,素手轻拨,音音细韵,琴声高逸。
先秦贵族对于琴十分地推崇,有“君子之近琴瑟,此仪节也,非以慆心也。”的说法,可惜无论是少公子原身还是今魂都对此兴致乏乏,余音绕梁莫说回味无穷,只是感觉耳畔多了份清净。
见少公子毫无欣赏之意,一曲终了,女婢便收了琴,想了想开口提议道:“若公子无趣,奴可为公子舞。”
“可。”公子胡亥点了点头同意道,他微微侧身,看向女婢道:“暂无乐和之,纯舞。”
“唯。”
女婢应声,继而施礼告退。
原本公子胡亥以为是去换衣服或者拿什么辅助乐器,谁曾想女婢再次进来时,仅仅是重新带了一双鞋子回来。
按照先秦的习俗礼仪,有尊者位于室,进屋子不仅要脱去鞋子,还要连带着把袜子一起脱掉,《左传·哀公二十五年》就有记载说卫国大夫褚师声子穿着袜子,参加卫出公的聚会,即所谓“褚师声子韤而登席”,因为太随便、无礼,惹得卫出公大怒,要将他的脚砍断,褚师声子吓得赶紧逃走。
秦虽简化周礼繁琐,但日常习俗还是与宗周同,毕竟最初也是周的诸侯国。
吴足霜雪白,赤脚浣白纱。
公子胡亥虽不恋足,但也不得不承认一双漂亮的玉足足能激起对异性最原始的渴望。
“奴为公子舞旋怀。”
朱唇皓齿,纤手素足,跕屣躧步,揄袖长袂,举、扬、撩、收一气呵成,萦绕胡璇,半掩半遮,旋绕缠蔓,人怀袖也,飘飙荡漾,并屈膝以足尖漫步,体态轻盈如融汇于空际萦绕不落的轻尘之中,令观者为之赞叹。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女婢舞蹈充满着诱惑力,即使在公子胡亥这个后世人眼中同样妙不可言,连接道:“彩!”
舞罢,公子胡亥示意女婢近前来,微微坐起身,看向女婢问道:“汝可是六国遗民?”
如此问,皆因这种舞蹈风格可不是秦人擅有的,靡靡之音,牧马出身的老秦人素来是不屑一顾,也欣赏不来。
“禀公子。”女婢声音清澈透亮,娇柔中带几有丝英气,道:“奴为秦宫人。”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公子胡亥失笑,他道:“这行宫之中尽为秦宫人,吾所问非也!既如此,汝已入吾宫中,何不言为吾宫人?”
“若公子不弃。”女婢起身长揖道:“奴愿尔。”
倒是不客气,可惜此时公子胡亥可不敢乱接纳,赵高送来的人,哪怕再多才多艺再貌若天仙还是要提防的。
“哪里人?”公子胡亥不答话,继续问道:“直言不讳便是。”
“奴为齐人。”
“可是宗室?”
“齐已亡,又何来宗室!”女婢苦笑,她膝行至榻前,冰凉的手搭在秦胡亥额头,感受一下后,又缩回去道:“公子已然散热,这风寒之症算是已过。”
“数日之久,也该好转。”公子胡亥在女婢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子,感受着一双柔荑轻轻捏揉着,躺着发酸的身子此刻缓解了许多。
“名唤何?”公子胡亥靠着柔软的娇躯,阖目享受着,问道。
“奴为妫姓,单名宓字。”
“田建与汝何关系?”
“为奴大父。”
若说秦灭六国,反抗最为激烈的当属楚国,而亡的最窝囊的就是齐国了,万乘之国不战而举国降,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也是同为亡国公主,楚女可嫁秦公子而齐女险被纳为篷贱的因由所在。
“汝.....”公子胡亥没机会说完下面的话,急匆匆地赵高快步走了进来。
向来稳重从容不迫地中车府令如此姿态,让公子胡亥内心升起一丝不详地预感。
“出去!”
赵高语气不善,妫宓不敢争辩,她忙垂首低眉地下了床榻,穿好帛屐,告退离去。
眼前场景让公子胡亥心中升起不快,刚刚由旖旎而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不言妫宓畏赵高如虎,毕竟是他送来的,而是赵高的这份无礼之举。
《礼》有言:“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
如赵高这般不打声招呼就直接进门的,实属无礼至极,而门前站岗的郎卫却丝毫没有阻拦,不过想来也是,能行废立改诏书者,又怎会无所持?
“师傅。”
势不如人,为了保命公胡亥也只能先低眉顺眼地装孙子,他作势要起身行礼,却被赵高拦住了。
“公子不必。”赵高颤道:“陛下召见。”
…………
...........
做贼自是心虚,这个道理公子胡亥懂,赵高更懂,也不知是否回光返照,今日始皇帝突然好转,不仅连续处理数份奏报,还诏随行的少公子觐见。
千古一帝当前,即使素来有泰山崩于而前面不改色著称的中车府令也惶惶不能自已,好在公子胡亥要淡定许多,一路行至他也在思考,始皇帝所召见自己为何事?
若是诏书之事东窗事发,那么赵高还有机会传诏给自己吗?想来应该不是此事,既如此,怕多半就是一个父亲在临死之际想要见见儿子罢了。
好言安慰了慌乱的赵高,公子胡亥阔步进入了始皇帝所在的宫室。
最是帝王也有衰老的一天,鬓白的发髻,褶皱地面容,端坐在公子胡亥面前的始皇帝不复真龙天子样,原本凌厉地目光见到幼子也变得柔和起来。
“儿胡亥,见过陛下。”公子胡亥规规矩矩地作揖参拜道。
“坐。”始皇帝臻首,他看着不过舞象之年幼子,开口说道:“知礼了,却也和真人生分了。”
“君父......”
“胡亥。”始皇帝打断了公子胡亥的话,他蹒跚下榻,走至殿中道:“今日放晴,随真人于廊下走走。”
“唯。”
未有内侍宫娥相伴,父子二人并肩行走在殿前游廊。
“真人已诏书令卿大兄为储。”始皇帝目眺远方,轻拍着秦胡亥的手掌道:“扶苏仁厚,日后也不会苦了胡亥的。”
“君父。”公子胡亥被始皇帝握着手,看着其眼中的仁爱之色颇有些不忍,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继续哄骗这位行将入土地老人,言不由衷地说道:“胡亥定会好好相佐于兄长,守护大秦江山。”
“胡亥如此说,真人甚是欣慰。”始皇帝悠然道:“真人一生,无愧于先祖,亦不曾有寒功高之臣,待百年之后,到了异界,当为祖宗称赞。”
“君父混六合而秦,兴兵除暴,还天下以安宁,千古一帝当之无愧!”公子胡亥由衷地说道。
“千古一帝?”始皇帝闻言一愣,继而放声哈哈大笑,他握了握幼子的手掌道:“愿我大秦二世三世万世无穷矣!”
夕阳渐坠,映射晚霞如血色般的天空,始皇帝凭阑仰望,良久无声,英雄迟暮,长叹息以掩涕兮。
在召见公子胡亥后的当晚,秦始皇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公子胡亥本想着近前服侍一二,以尽孝子之心,怎料却被赵高阻拦了,于是只得遣少夫人御前侍候,这位名义上的妻子,附身至今已有五日都不得见上一面。
“少夫人如何?”公子胡亥与妫宓在复道上行走着,之所以出来住所,这是赵高建议,始皇帝不能视人,正是少公子走入臣下视线的好时机。
“少夫人乃荆人也。”妫宓于一侧提着拈灯,边照着路面,边道:“奴不曾有见过,所有耳闻亦是宫人相传。”
“都传些什么?”公子胡亥好奇地道:“说来吾听听。”
“宫中闲碎。”妫宓道:“公子不听也罢,徒惹不喜。”
“如此。”公子胡亥点点头,似有些明悟道:“怕是少夫人不为宫人所敬?”
“公子。”妫宓抿嘴而笑,她垂着头看着脚踩着的帛屐,眉眼似有神采奕奕,道:“奴未曾言,多是公子自猜自说。”
“汝很怕中车府令?”公子胡亥如漫不经心地问道。
“府令威重,然却有大才于世,宫人多受其教诲,于公未曾失过偏颇,于私旦有事求,无不竭力相助。”妫宓抬起头,言之确切地道:“奴多敬而非惧。”
想不到后世声名狼藉地赵高有这样的评价,公子胡亥简直是难以相信,结果有二,一是如王莽般很会做人做事,二就是他问错了人。
看着眼前提着拈灯地妫宓,妍姿艳质,明眸善睐,单纯地样子根本不像是说谎,公子胡亥心下暗笑,真如白乐天所言:一生真伪复谁知。
被看着久了,妫宓脸色有些羞红,她别过头去,声音颇有些嗔怒地道:“公子再看什么?”
“硕人其颀。”公子胡亥笑笑,他比量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妫宓赞叹道:“汝不输庄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