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王贲、李信,还是隗状、王绾都低估了一直低眉顺眼的中车府令赵高,慑于赵高的强逼,公子胡亥的暧昧不明,以及少府章邯超强的执行力,最终不仅李斯,连冯去疾也不得不就范,车驾返回咸阳不过三天,始皇帝的葬礼就迫不及待地举行了。
以丧礼哀死亡,礼莫重于丧。
由于始皇帝驾崩已有多日,故而属纤、复、呼魂等就一概而略,七重棺椁自甘泉宫运至刚刚竣工的皇帝陵寝。
身为储君,始皇帝的葬礼要皆由公子胡亥全程参与,晨光微熹之时,一身素衣的公子胡亥就带着众公子以及诸夫人、未嫁公主等百余人来到了用于停尸的甘泉宫。
始死,迁尸于床,用睑裳,去死衣。
这活是公子胡亥独自完成的,抱着始皇帝冰凉且已经开始腐烂的遗体,不由得眼角一酸,心中充满了内疚感,生为千古一帝,死却如此哀凉,胡亥不孝也!
楔齿、缀足之后,众人依位次跪坐殿中居丧,诸公子皆面露悲戚之色,而未嫁公主都低声啜泣。
“阿兄。”
就在公子胡亥神魂天外思绪始皇帝功德之时,衣角感觉被人拽动,见疑地回过身,只见一不过垂髫的小女郎怯生生地坐在他身后,眼角含泪,楚楚可怜。
“唤阿兄何事?”
眼前的小姑娘公子胡亥还是有些印象的,是始皇帝的小女儿,公主嬴君昭。
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可见始皇帝对这个女儿还是充满期望的。
“阿兄。”嬴君昭撇着小嘴巴,一副要哭了的表情,糯糯地说道:“阿大是不是不要君昭了?”
“阿大睡下了。”公子胡亥伸出手帮嬴君昭擦了擦挂在眼睑处的泪珠,轻声道:“阿大怎么会不要君昭呢,阿大只是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君昭乖,不要出声。”
也不知是否公子胡亥哄孩子的表情过于严肃,致使温言好劝之后,嬴君昭反倒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还没到哭的环节呢,嬴君昭如此,引起了左右礼官的侧目,一时间弄的公子胡亥好不尴尬。
以手势召来垂拱侍立在侧的景夫,公子胡亥压低着声音,颇有些不悦地问道:“她母亲呢?”
“公子。”景夫道:“君昭公主之母去岁就已经殁于信宫,其养母清夫人又因无所出,殉于先君......”
摆摆手制止了景夫继续说下去,这叫什么事,也真难为一个孩子了,生母刚死,养母又陪殉,今天还来参加父亲的葬礼。
“夫人呢?”公子胡亥道:“抱她去夫人那里,别扰了居丧之礼。”
“唯!”
哭哭啼啼的嬴君昭被抱走了,一切继续,不过是一个插曲而已,左右礼官也未多说什么。
得于提醒,公子胡亥及众公子上前开始为始皇帝沐浴。
由公子胡亥与仲公子弃疾一起将始皇帝的遗体安顿在屏大床上之后,公子胡亥又从三公子将闾手中接过装有冰块的大盘置于尸床之下,由此以防尸体腐臭。
然后,公子胡亥用艾酒以及香草、黍和肆器沐浴尸体,用香美遮盖异味。
沐浴完毕之后,公子胡亥和仲公子弃疾把尸体搬至另一屏大床上由奉常公孙組举行“饭含”之礼,饭以珠含以玉。
之后,公子胡亥亲手为始皇帝穿戴袭衣。
以裳覆盖,冒身移至中堂,重燎铭族,始死奠。
命赴登假,百官公卿在右丞相冯去疾的带领下按位次排好队前来致褪,随之钟鼓频传,由公子胡亥打头开始哭位。
一声声撕心裂肺也不知有几人真假,千古一帝的光环之下文物百官都将于青史厚厚书写一笔,然而真有那么多人是发自肺腑吗?
小睑之时,百官吊丧致褪,而作为近亲的公子胡亥以及诸公子、未嫁公主则要僻踊一旁,继续嚎啕大哭以示哀伤。
当帷幕撤下,公子胡亥最后看了一眼始皇帝,无言良久。
铺席置裳,始皇帝入棺椁,以六玉放置,圭在左,璋在首,在右,磺在足,璧在背,琼在腹,通于天地四方。
大睑既殡之后,奉常公孙組作祷辞,甸人依次入中庭进行祈祷。
哀悼声中,公子胡亥换上成服,率宗室、文物百官步行发引,天色晦暗,仿有大雨将至。
由于催的急促,始皇帝当日入葬,周礼中的朝夕奠、既夕奠、祖奠、朔月月半殷奠等皆都省略。
窆奠之后,寝陵关闭,大礼完成。
得益于公子胡亥的及时制止,参与筑陵的工匠得以活命,分于陵寝四周居住,待地上宫阙完成后,这些人便要世代为始皇帝守陵。
不过殉葬,虽有公子胡亥的干预,但最终仍有近万人宫娥陪殉,至于奴隶,不下十万人。
从骊山结束葬礼,久恐生变的赵高立刻安排公子胡亥率百官即刻前往雍城继皇帝位,在这一点上,难能地师徒二人达成了一致。
车辚辚,马萧萧,文武公卿雍城道。
安车内,突然而至的来客打断了仲公子弃疾的假寐,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其胞弟三公子将闾。
“阿兄。”
分坐之后,公子将闾疑虑道:“君父丧礼,何不见大兄前来?”
“大兄远在上郡,怕是没能赶上。”公子弃疾屏退左右后开口道:“况且大兄若来,恐有人会不高兴了。”
“怎可如此!”公子将闾气愤道:“将闾遍查古籍,从未有君父般如此仓促之葬礼,当日而葬,岂是人子?昔者君父之时,诸公子最宠胡亥,然,今君父尸骨未寒,胡亥如此......”
“将闾。”公子弃疾敲了敲案几,打断公子将闾的话,提醒道:“后日,胡亥既是大秦皇帝,丧礼已去,多说无益。”
“治天下国家者,于丧纪也必慎之重之。自戚以及疏,由木以及末,如网在纲,有条不紊。民之所由生,礼为大。礼主于敬,不可忽也!”公子将闾说着不由得红了眼眶,他哽咽地说道:“君父雄才大略,身后事竟……”
“驾崩的君父已是故朝,胡亥所主才是今朝。”公子弃疾起身,膝行至公子将闾身侧,轻拍着胞弟的后背劝说道:“我大秦不同于宗周旧制,吾等皆是白身,当为自己思量。”
因简化葬礼,再次恶于本来不就待见少公子的诸公子,这事无需谁人告密,在做出这一决定之时,公子胡亥就已经猜到结局了。
虽然知道后果,但也没有办法,时不我待,既然不杀公子扶苏就要赶在他回咸阳之前继承皇帝位,把君臣名分定下,上郡那边拖不得了。
不管史料如何记载,公子胡亥始终坚信孟轲的话,尽信书,不如无书。
皇帝之位,谁能保证一旨诏书就能遏制住公子扶苏?仅以诏书就可赐死,是不是意外都难说。
遇事见疑,古今上位者都需具备的,要是傻白甜似的天真都不知道几条命够死。
使蒙恬入朝,冯毋择、赵亥主上郡是芈南的主意,不过思来想去,公子胡亥还是觉得不够稳妥,或许应该给公子扶苏换个地方才好。
历来有资格角逐统治者身份的人,就没有是孤军奋斗的,或多或少身后都会有着利益集团的支持,很多时候不是说你想不想的问题,被架在了那个位置上时就已经没了选择,进一步光宗耀祖,退一步万劫不复。
冒着与赵高翻脸的危险保住了诸公子,绝不是公子胡亥多么的兄友弟恭,仅仅是不想自绝于宗室而已,用进废退,百余年来,嬴秦宗室已经凋零的不像样子,没了宗室的支撑,对尚处于萌芽时期皇权专制绝对是灾难性的。
纵观三千年王侯将相史,其中主线不过就是皇权与相权、中央与地方的斗争,前者在明朝完成了压制,后者在宋朝铲除了威胁。
由于上古遗风的影响,先秦时期的君主所受到的制约也是最多的,一部《左传》上面所载的被臣下所弑的君主就超过了后世史书记录的总和,这在后人来看是很难想象的,以臣权凌驾于君权,汉、晋、隋、唐等都会陆续经历,直到宋明以后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才得以杜绝,臣废君再不见于史,而那种皇帝凌驾于天,臣子唯唯诺诺就要等清世宗继位以后了,天下大事操于一人之手,亿万臣民不过纸面数字,但这时候的君与臣更像是董事长与股东间的关系,绝对的权威是不存在的。
若要类比,山东诸国之君好比英氏君主立宪,而以法治国的秦则为德二一般,公子胡亥要求不高,受制于时代,他不奢望可以成为大清皇帝那样口含天宪的存在,只要能达到俄国沙皇的权势就心满意足了。
烛火在铜制灯盘上跳跃,照耀着辒辌车内多了几许温暖。
公子胡亥于案几之后端坐,上铺竹简,手握书刀。
千古一帝的时代已然离去,天下将属于二世的纪元。
身侧,女御妫宓着素衣跪坐在一旁,娴熟地为少公子研墨,灯下美人,百看不厌。
不过公子胡亥此时却没有任何兴质,他误入了此大时代,中华帝国的开端,如果说一生只许做一件事,那么公子胡亥只希望能延续这个帝国百载千年。
是时候给始皇帝一个公正地评价了,公子胡亥握着书刀一字一句地刻下:
弃子王孙,质于邯郸,欺逐凌辱,竭蹶危难。
丛台泯灭,只影为伴,苟于命活,艰徒入咸。
冲龄为君,仲父柄权,长信乱秽,隐忍谁怜。
冠礼雍城,蕲年兵叛,萯阳母姬,吕侯鸠算。
劬劳顾复,寝不遑安,奋于六世,秦主江山。
度量车轨,同伦书文,北御夷狄,征戍岭南。
杂糅破碎,华夏归焉,九州一统,后土皇天。
千载之下,谁堪比肩,殚精竭虑,三十七年。
浸墨之后,公子胡亥将竹简递给妫宓,并叮嘱她仅藏即可没有必要公之于众。
这算是后人对始皇帝的一份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