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外以北百余里。
皎月,荒芜。
百余骑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马自草甸而过,践踏积水惊起阵阵涟漪。
夜色中连续奔袭数十里后,一行骑士终于在一处高坡之上停顿了下来。
“前将军请看。”
骑士之中,打马出一人,遥指南面火光冲天的咸阳城,高声道:“咸阳有警情!”
被唤作前将军的蒙恬在众骑的簇拥下,骑马至前,眺望着远处黑夜中已然乱起的大秦国都,三年未归,归时一切已物是人非。
蒙恬还未开口,另一侧而出的都尉打扮的将领就已声音急促道:“此必为前数日,郎中令蒙君所言之事,赵高作乱,陛下危矣!”
说着,于马背上抱拳拱手道:“前将军,吾等虽仅有百人,然突骑而至,定能杀赵高一措手不及,救陛下于为难之中,卑下以为……”
“够了,涉间!”
另一副将粗暴地打断了涉间的话语,冷笑道:“左一声陛下,右一声陛下,还真是叫的热络,难道涉将军忘了昔日长公子对汝之恩情了吗?!”
“汝!”
涉间涨红了脸,他梗着脖子,喘着粗气,咬牙道:“苏角,汝少颠弄是非,吾等世为秦将,自当忠于国君而非某一公子,无论长公子或少公子,既太庙诰定,继承君位,吾等便是臣子,臣救君危,何须多言!”
“说的真是好听……”
苏角还需再辩,怎料却被蒙恬制止了。
“涉间所言极是。”蒙恬手执鞦绳,猛敲马腹一跃而出,高声道:“陛下有难,蒙恬前来救驾尔!”
.........
晨光熹微,东方泛白。
章邯以公孙畢率五百甲士围六英宫正殿而不攻,自己则带着剩余两千余众分批截堵援军,战事一时胶着不定。
晨雾中,章邯身着混杂露水与血水的甲胄来到了秦胡亥暂居的鹿鸣台。
“陛下。”章邯道:“李宕、吕马童等人非赵高而必救,今甘泉宫以陷落,诸公子尽在叛军手中,臣以为如此拖下去,会对陛下不利。”
“章卿可有对策?”秦胡亥身着白色襜褕蔽膝,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问道,亲自指挥围攻赵高,直至凌晨才有时间休息片刻,原本以为抓住赵高就万事大吉的秦胡亥,听到章邯所言,刚放下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臣以为。”章邯上前一步,道:“天已大亮,叛军不过负隅顽抗尔,陛下当立于高车之上,驶于战阵中,以威压叛军弃械,如此,大事可定。”
秦胡亥懵懵,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一脸毅然决然之情的章邯,蠕动着喉咙道:“章卿,卿,卿是认真的?”
“君前奏事,邯怎敢妄言。”
“不是。”
秦胡亥慌了,他左右看去,只见众人皆一副理应如此的样子,忙拽过章邯低语道:“章卿可是要陷寡人于险地?”
“陛下何出此言?”章邯闻此诛心之言,忙退后一步,作揖道:“臣忠于陛下,又怎会如此行事。”
“可,汝却要寡人立于战阵中。”秦胡亥咬着牙道:“刀剑无眼,卿又何能保证寡人不会有所损伤?”
“陛下。”章邯不顾甲胄在身,大礼下拜道:“无论中尉锐士亦或是其余叛军,多为赵高矫诏所召,并不知其行径等同谋逆,旦若陛下以真面示人,叛军必不攻自破。”
“可,可。”秦胡亥焦急地搓手跺脚,捶足顿胸,他知晓章邯所言极是,但是他却不敢拿性命去冒险,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也正因如此,他才比让人更清楚,死亡有多么恐怖。
“陛下。”章邯再谏,他道:“陛下可知昔日长信侯嫪毐之变?嫪毐窃符以号兵甲围先帝而叛之,然先帝登台而示,尽言语数句,便是叛军倒戈相向,今陛下何不仿先帝而效之!”
秦胡亥口中称是,心下却是苦笑,秦始皇何许人也?纵观中华信史三千年,唯一称得上千古一帝的男人,秦胡亥何许人也?本尊就一纨绔子弟,前身不过政法类人民公仆,如何能够与祖龙相比?
皇帝在犹豫,章邯却是等待不及。
秦朝尚存春秋遗风,君臣之间也远非后世那种动辄万岁万万岁的主奴差距,见状,章邯召来熊韶,嘱咐道:“以朗卫数人,随陛下上高车,驶于阵中,旦有差池,诛汝三族!”
“唯!”
手脚发软,面色苍白的秦胡亥就这样被朗卫们架上了仅有伞盖遮挡的高车,目光呆滞地任由驷马缓缓向双方交战的甬道行去。
事已至此,再怕也无济于事。
在熊韶的陪同下,秦胡亥强鼓起勇气,开始酝酿台词,看来今日史书当记,二世皇帝怕是第一个被臣子逼迫至前线的君主了,好在此道不孤,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千年之后宋真宗赵恒也会有同样的待遇。
皇帝與驾上高耸树立的大纛迎风飘扬,猎猎作响,正在交战中的双方甲士不由得纷纷住手,茫然地看着车驾渐渐驶近。
敌我同为宫中禁卫,皇帝仪仗自是熟记于心,见此,一时间甬道之中鸦雀无声,静谧。
手扶羽葆幢,秦胡亥清了清嗓子,高声质问道:“汝等皆为我大秦勇士,寡人之亲卫,缘何叛寡人而忠赵高?!”
嗡!
秦胡亥的寥寥数语引起了甬道之中中尉锐士们的阵阵骚动,茫然地看着风中荡拂着的,象征君权的大纛,呆滞如同石俑。
见状,秦胡亥趁热打铁道:“赵高!李宕!吕马童!杨喜等人矫诏谋逆,汝等锐士当为寡人平叛,昨夜之事可既往不咎,寡人以此立誓!”
说着,秦胡亥挥剑以砍断车轼大声道:“寡人如有悔意,当同此木!”
得益于百余年前商君徙木立信,秦君的公信力远非朝令夕改的六国君主可比拟,锐士们不疑有他,纷纷高呼着陛下万岁转身战于不久前的同袍。
秦胡亥登车之时,李宕便已知大事去矣,杨喜误判陛下所在华阳宫,使秦胡亥得以喘息,趁夜色未能一举击杀皇帝,这场骚乱就已然进入了尾声。
李宕绝望地抬头看着渐渐升起的朝阳,拔出佩剑横于脖颈,赵高误我!
李宕既死,余者皆降。
有李宕部近七千众傍身,秦胡亥乘坐高车如法炮制,陆陆续续收降叛军,一场不亚于长信侯之乱的赵高谋逆渐渐落下了帷幕。
郎中骑将杨喜、吕马童投降,宫卫令吕中于死于乱军之中。
余下,仅有被围六英宫中的赵高与其亲卫百余人,以及负隅抵抗的卫士令阎乐。
咸阳西南,坊市。
阎乐率残部据守旧时骑营,北侧是孟西白三族数千族勇,南侧则是蒙恬不断收拢的溃兵近万余,已接掌中尉部的章邯大军也陆续赶来,对阎乐形成合围之势。
大势去矣!
阎乐披头散发,双眸充血。
他胡乱地挥着长剑,奋力地劈砍着四周的空气。
人如此,已然失心失意。
苏角凑至蒙恬身侧,道:“前将军,阎乐困兽犹斗尔,何不下令一举击之!”
蒙恬看着爱将,良久开口道:“赵高之乱,因此而得势者非少府章君莫属,吾等不过锦上添花而已,又何须争这一功,之于陛下,吾等皆为长公子所系,旁枝末节寸功而已,送予章邯又何妨!”
“噫!”苏角闻言叹气,埋怨道:“倒是便宜了他。”
“切记。”蒙恬环顾左右,道:“今夜之功,唯有陛下,余者皆不过相衬尔!”
蒙恬识大体,孟西白等老世族也抱着同样想法,简在帝心比什么都重要,功不功劳的全凭陛下一念之间,即使有大功又如何?蒙恬也好,孟西白也罢,均已是升无可升,赏无可赏。
华阳宫。
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杨喜怒而焚宫使得这座近百年的宫阙化为乌有,只留余下块块青石散落片片,只留下镂金错彩的残痕令人遐想万分。
宫阙虽毁,然臧于暗室之中的芈南与其属臣们却有幸躲过一劫,得此暗室者知之甚少,此为庄襄王后所修建,至于用来做什么,便是众说纷纭了。
不过虽免于性命之忧,但暗室中人的处境并不好,芈南虽昨夜有如妇好般力竭而战,然终不过是及笄之年的小女郎,如此之大事也不过强装镇定,几处负伤加之劳累恐吓,退至暗室后的芈南便以高热不退,气若游丝。
待公孙畢寻查至此时,芈南已然晕阙,一身皮甲尽是血泽污垢,面色苍白,薄唇紫青,右臂有剑伤涓涓渗血,前胸处,箭矢过入。
将皇后送至极近的宫殿,唤来医官救治,兹事体大,公孙畢不敢自专,忙亲去传禀告知陛下。
大势已定,秦胡亥也从兢战中走出,恢复了应有的帝王风采。
皇帝在左右宫娥的服侍下,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冠,系白玉珠,佩玉具剑,绶黄赤四彩。
“寡人比之先帝如何?”秦胡亥按剑而立,问向两侧宛转蛾眉,绰约多姿的宫娥道。
“陛下雄才大略,先帝所不及也!”
这是马屁流的。
“陛下与先帝皆为旷世之君,父子相承,天佑大秦。”
这是左右逢源流的。
“陛下功过三皇,德越五帝。”
这是......。
秦胡亥欣然受用,一甩衣袖,朗声道:“随寡人與驾六英宫,今日天公大晴,寡人要与师傅共进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