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咸阳宫。
秦胡亥醉饮,于床榻之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来秦已有数月之久,始终无法安心于此,终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说不想家是假的,在二十一世纪生活了近四十年之久,一朝醒来确是千年之前,身边左右无一相熟之人,浑浑噩噩,不知所谓。
阖眸,睁眼。
黑暗是所能看见的一切,静谧的四周只有微弱的喘息声,挣扎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一双手臂细细地在周遭里探寻着,终于,指尖触碰到了案几上的烛台,摸索出发烛将烛光燃起,跳动的火焰缓缓地照亮了整间屋子。
秦胡亥穿着白色襜褕蔽膝,赤着足于居室内一圈又一圈地走动着,仿佛这样才能赶走焦虑与不安。
“夫郎。”
声音轻言细语,一双手臂自后环绕,小女郎抱紧丈夫,侧着头贴在秦胡亥并不宽大的背上,很安静,未再有言语。
一声夫郎打散了秦胡亥心中的苦闷,他伫立在原地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暖。
“南姬。”秦胡亥轻唤道:“若有一天,我突然不存在于世上了......”
以唇相碰,一丝冰凉。
芈南点起脚尖,封住了秦胡亥的话语。
“夫郎,无论何时,南姬与夫郎同在,毕生所愿,唯与夫郎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说着,芈南拉着秦胡亥的手臂,夫妻二人返至榻上,小女郎倚靠在屏几之前,使丈夫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小手边为其轻柔按压,边开口道:“夫郎不足弱冠为君,且需承载大秦万里江山,南懂得夫郎的苦楚,庙堂之上皆为皇考旧臣,夫郎心中纵有良策万千亦要受制于臣下,少年君主所忧虑之事莫过于此。”
“南为深宫妇人,见识浅薄,然终是夫妻一体,亦愿为夫郎分忧,南与夫郎少年结发,同眠卧榻,望夫郎且信南无有叛夫利己之心,夫郎广有天下,而南仅有夫郎一人。”
女虽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小女郎的知心话语,说不感动是假的,秦胡亥伸手握住了芈南的柔荑,以脸颊轻蹭着,叹气道:“六国旧民反秦之势滔滔,寡人不知能否守护皇考之江山,能否......”
“夫郎。”芈南语气坚定道:“南冒昧之语,昔者秦不过犬丘一地,为周天子息马汧渭,彼时戎狄虎视而秦羸弱不堪,然夫郎先祖却有不输之心,屡与之战,身死不惜。”
“今夫郎据四塞关中,卫金城千里,拥天府之国,广有九州之地,又何须因东方尚未有之蟊贼而忧心忡忡,天下若安,夫郎收君权令朝臣,自可为守成有为之君,天下若变,使其将兵伐之便是,东方六国,疆土在域,兵甲充员之时尚不敌秦,今若反之,不过世族遗民尔,又怎可让秦忧虑?”
“夫郎行事,南窃以为,有大略而无详实,与朝臣言,常左支右谋,言不尽语,令不着实,长期以往,南恐诸卿皆轻夫郎也。”
“臣为君用,是故为臣,夫郎当轻而不言,言而不改,如此方可使臣下信服。”
芈南今夜可谓不吐不快,尽所想而谈,仅把秦胡亥当做丈夫而非皇帝。
有大略而无详实吗?
这句话刺痛了秦胡亥的心扉,自附身以来,他只作自己为秦二世而非帝国皇帝,他也从未已皇帝的身份来审视过自己,一朝身为天子,却碌碌而不知。
依原有历史,若非项王横空出世,怀揣楚人怒火而破秦于巨鹿,仅章邯之骊山刑徒兵马,便已让陈涉吴叔身首异处,秦亡于咸阳乱政,而非命数尽矣。
芈南说的没错,秦胡亥从未仔细规划过自己对帝国的未来构想,从一开始只想除赵高而自保,防六国以复辟,然当赵高乱起之时,又惶惶不能自我,生怕历史重演,今六国未起,却又惊惧终日。
从一个普通人一跃而成帝王,确实难以为情,然而既已魂穿而来,当安之其心,从容不迫。
“南姬。”秦胡亥摩挲着小女郎纱裙下纤细的腰肢,良久开口道:“寡人无帝王之资,却被皇考以重任压身,此寡人一难也:年岁尚轻,无威望而服臣下,此寡人二难也;天下远非安宁,而腹中无谋,此寡人三难也。”
“夫郎。”芈南以手抚平丈夫的眉皱,轻声道:“世间万事皆非一蹴而成,亦皆非垂手而得,三公九卿诸将军也,虽未以夫郎为忠,却效命于秦,夫郎何不知人善用,以国士而治秦,以猛将而护秦,徐徐图之,亦步于皇考之后自可无有错事,天子者,当精于御而非精于技,如此自可无忧。”
小女郎看的远比秦胡亥要清楚,被芈南这么一劝,心下也安定不少。
既来之则安之吧,已回不了后世,又何不规划好现在?
“夫郎。”见丈夫情绪好转,芈南轻声问道:“南有不解,昔日商君变法强秦,集权于君上之手,使国府恩威日重,然,陛下又何须重复老世族之权利?”
对于此,秦胡亥没有回答,他始终不疑,非利己而百倍用心之,以与国同休为诱,自可使老世族们奋力而为秦而战,无他事关自身尔。
古人重誓,然而在秦胡亥看来,唯有利益可使人趋之若鹜,飞蛾扑火。
现代人,当真不信誓言。
丈夫不答,芈南也无继续追问。
她侧了侧身子,使秦胡亥可以躺着更舒适一些,怀抱着皇帝的头部,安抚的动作,轻哼的楚谣,终使心事满满的丈夫沉沉地睡下。
画面应该是暗色的,深景长镜头下低空盘旋的鹰鹫成群结队地一次次落下啃食满地腐烂的肉身,时不时发出阵阵唳声,血水染红了干黄皱裂的土地,无数具尸体身首异处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折断的大纛四周是继续燃烧的火焰,配合着殷红色的旗帜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是那么地娇艳,弃废的战车仍在燃烧,无主的战马低头哀啸……
场景如同梦幻般在转变,眼帘浮空略过巍峨庄严的大殿,驻目停留在水榭回廊环绕的院落,这里的每一处都栽满了五米高的垂丝海棠,此时正是此花的花期,深粉色的花在早春的时光里争相绽放。
纷纷的花海中有一栋装饰古朴的宅院,阳光透过檀木窗照射进来,摆在正中央的软塌旁跪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女子不过豆蔻年华,素白细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而此刻,女子正用白皙的手指捻着薄绸缎丝帕小心翼翼为躺在踏上的年轻男子擦拭着,生怕自己的动作重了会惊到对方。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慢慢的,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才过午后就给人一种已近黄昏的感觉。
陌生的场景在梦中一次次地清晰起来,真实的处境让秦胡亥不知道到底哪一个世界才是自己的灵魂安放所在。
干涸的土地上浸染着殷红的血迹,秦胡亥看见自己坐在一辆废弃的车辕上,车辕四周倒下的都是护卫自己周身,着石青色石甲的咸阳朗卫,众多的将士用血肉之躯将自己团团包裹在中央,又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
残血的夕阳染红了晚霞,敌人在号角声中缓缓退去,就如同他们来时一样迅速,转眼间已散去无踪。
秦胡亥踉踉跄跄地走下战车,仰望着落日余晖沉默着,败了,彻底地败了,大秦终二世而亡,亡于胡也!
透过死去朗卫手中所持的铜剑,秦胡亥看着此时自己狼狈的模样发出歇斯底里地笑声,穿着在身的那件黑色镶金的鳞织大铠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华丽奢华模样,刻有玄鸟的叠覆盔上赤色的盔缨如今仅剩一个光秃秃的羽杆儿在风中摇摆。
凄然的笑声引得四周正在大快朵颐的鹰鹫们四散惊起发出一阵阵唳叫,此时一个身穿石甲的青年男子慢慢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单手拄剑走到自己身旁,空荡荡的右臂上只剩下几片残存的甲片孤零零地钩挂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襟上,青年男子蠕动沙哑的喉咙在对自己叮嘱着什么,紧接着秦胡亥看到自己狼狈翻滚地骑上了仅存有的一匹马,青年男子用剑狠狠地扎了下马股,战马吃痛拼命地朝远方跑去,而自己的视线也远离了地狱般的战场,梦中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
雨打窗檀发出悦耳的声响,阖目而卧的秦胡亥猛然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房梁之上吹影镂尘的壁画,良久后无力地坐了起来,额头上布满汗珠。
“夫郎,可是惊了梦魇?”一双纤细冰凉的手抚握住秦胡亥湿透的襜褕,慢慢扶着他起来,声音充满关心地问道。
“南姬。”秦胡亥缓过神来,苦笑道:“天下或终不属寡人,强行为之,难也!”
“夫郎。”芈南搂住公子胡亥,语气不容置疑地道:“夫郎必为皇帝,天若不予,南陪夫郎自取之!”
昏以为期,明星皙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