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在和六哥榆采俊谈天说地聊家长里短的时候有听说过王婆婆他们一家的情况,当时宗妙纹便唏嘘了许久。
这位老妇人是王婆婆,王姓之中的一户人家,只不过在氏族之中并不好过,老年丧子,一户人家之中只有王婆婆,儿媳,和一个年幼的孙儿。王婆婆家小孩儿比她家的溶儿还小上两岁,家里虽有一亩田地,可日子的艰辛程度在寥寥数语之中便可想而知。
摸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宗妙纹觉得有些好笑,可又切实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在沉重的灾荒面前,自己是如此之微不足道。
没料到,竟是榆采俊见王婆婆命苦,家里揭不开锅了有一两天,又在王姓氏族之中各种被拒之门外,借不到一点米粮,他便心生对王婆婆一家的怜悯之意,让王婆婆到他榆家借米。
以榆采俊对七娘的了解,他很确信,他七妹一定也会支持他这样的决定的。
救济得了一时,救济得了一世吗?
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而已!
于这死境之中,宗妙纹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曙光,只觉得漫漫长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整年可都是大旱!人人自顾不暇,榆家也是朝不保夕……谁能保证下一个遭殃的不是自己家?
南岗村附近有山林,山林之中那般生机盎然,林木成荫,必有水源,所以在郦阳一带,这里必将会是灾难爆发之后最后一点净土!
不过蝗灾,瘟疫,对于这里也仅仅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届时难民流窜过来,也会搅得南岗村不得安宁,现在是四月,一算时间,在她走后不久……就是饥荒一发不可收拾之际!
若从今年起,防患之于未然,可减少损失!
一个呼吸之间,在宗妙纹内心之中,便是百转千回的念头如波涛起伏,澎湃不尽。
只是在她那浅棕色如蜜糖浇铸过般的双眸之中,仍是如水平静,掀不起一点微小涟漪的平静。
“王婆婆,你稍等,我这就去取一些米来。”
她还是做出了决定。
宗妙纹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
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到就在那一刹那,她心中剧烈的动摇。
如若是宗妙纹自己,她定仍是无所顾忌,敢作敢当,可她又不禁沉思,如果是七娘……会怎么做出决断?
她转过身去取米,装作恰巧没看见她话音刚落的那一刻,王婆婆憔悴的面庞上,那一双饱经风霜的老眼之中不由自主涌出的眼泪。
王婆婆的步履虚浮不定,皮肤更是苍白浮肿,她满身疲倦,眸光暗淡,一头白发苍苍,也如枯草染风雪。
老妇人面庞上的皱纹,已使她年轻时的轮廓难以分辨,衰老得已经不似这个年龄应有的模样。
听五哥说,王婆婆今年方才半百,却已有花甲之后的衰败之相。
营养不良想必已久。
宗妙纹自作主张盛了三斤米出来,递交给王婆婆,轻声细语地叮嘱了几句。
王婆婆颤巍巍地接过那一小袋子米,连忙想要弯腰道谢,被宗妙纹拉住了。
“王婆婆,若这些不够,以后也可以再来……保重身体,只有人活着,才有希望。”
在宗妙纹的双眸之中尽是复杂难言的神色,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婆婆,如是说道。
送别了王婆婆之后,宗妙纹才招过来了溶儿,带着他去村口花了几文钱搭车去城里的书市。
路途之中,有一些颠簸,可宗妙纹依旧面不改色,神情如常,只是似萦绕着淡淡的孤寂。
她和溶儿低声交谈着,对溶儿知无不言,将自己预料和所知的一切情况分享给了这小孩儿。
“我观气相,可知王婆婆命不久矣……”陡然之间,话题又回到了王氏老妇人的身上,宗妙纹心绪繁杂。
“姐?你怎么能确定?”
“观气,王老妇人已有将衰之象,观其面相,面色发青,形容枯槁,已是大衰之象。”她以忧色为掩,掩去了心中的无力之觉,“王婆恐怕难熬过这一个月。”
人世不胜寒冷之处……
不在山之巅,而在苦海万象之里。
在宗妙纹挥之不去的忧愁之中,是更深的苍茫。
溶儿能感受到在自家阿姐身上细微的变化,却没有那么深的心思去多想。
到了仁慈寺旁的书市,原本宗妙纹是打算寻一处书坊寄售,但路途上因为和一个年轻靓丽的小姑娘攀谈了一二,便被拐带到这边儿来。
一叙旧一下,发现此女原来是自己知县大哥的妻子的幺妹。
此女名为子桑惠君,芳龄十六,比七娘刚好早一个月左右出生。
她肌肤白皙干净,明眸皓齿,乌发如云。一身靛染蓝底白花的杂花衫裙,如白墨在其间渲染开来,又似云蒸霞蔚,亮丽绝伦。
相比七娘,她鼻子略塌,却也小巧玲珑。
而在气质上,比起七娘小家碧玉的婉约,与淡淡的腼腆,子桑惠君更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明朗气韵。
“嘿!我跟你讲,每月十五号都是这么热闹,你在这儿摆摊会比寄售卖的快一些。”子桑惠君一点也不端着架子,“七娘妹妹,看你的派头,倒不像是咱们平民女子……”
“哦?难道我命格不凡,是文曲星降世?”
“哈哈哈不是,你给我的感觉可比道观里的那些道士要超然物外得多。”子桑惠君淡笑了起来。
溶儿一直说不上话,被宗妙纹牵着走。
“不错,在下正是妙纹道人是也。”宗妙纹一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故作高深,“今日与子桑姐姐一见如故,在下掐指一算,子桑姐姐命格富贵,他日必是不凡!”
见她这一番故弄玄虚的模样,子桑惠君忍俊不禁,却只当是玩笑听听,又忍不住想逗一逗宗妙纹,便又追问道:“怎么个不凡法?”
“嗯……比如当个太子妃什么的?”她沉思了一刻,一本正经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当皇后呢!七娘,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子桑惠君终于完全破功,也绷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笼罩在宗妙纹内心之上的阴霾,顿时如被风吹开来一抹细小的缝隙一般,如拂晓,短暂而欢快。
“我要去买书,你和我一起逛逛吗?”
在宗妙纹眼前这明眸皓齿,蓝底白花扎染布裙的明朗女子向她发出如是邀约。
“我还要摆书摊去,子桑姐姐,其实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不可以顺便捎带我弟弟一起去见见世面?”
见到子桑惠君那明眸之中尽是真诚,找不出一星半点虚情假意的痕迹,宗妙纹方才不好意思地道。
她叫的这一声“子桑姐姐”,比溶儿叫她这个亲姐还要亲切上几分。
“不如卖给我得了,咱们仨还可以一起走走!”
“这怎么好意思?我这儿也就四本而已,我买完它以后说不定还能请子桑姐姐一起吃个饭逛个街什么的。”宗妙纹弯下了眉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