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浅青色的穹顶上浓云不散,微雨轻风,杨柳依依,水平如镜的护城河上被雨滴打出点点涟漪,波纹徐徐扩散开来,倒映而出的城墙在水面扭曲。
远处看是积淀了沉重的历史感筑,屹立千年不倒的恢宏,近了看却是再令人熟悉不过的红墙琉璃瓦,亦沉淀了昔日的某个人几十年的岁月。
此时皇城被渲染上了极为肃穆的氛围,壮观而沉哀。
君临下的那人,伫立在檐下远眺着城中景观,空阶如涟洏,一袭素衣松垮而平常,此人虽垂垂老矣,却依旧容光焕发,随着岁月流逝,他白皙的面庞上也蔓延开来了褶皱。
依旧是那雪胎梅骨的气质,他此时的背影萧索。
文化三十年。
一拢衣袖底,仍是陈旧的黑绳手链,甚至不舍得命人拆开重编,早已磨损严重,只余有玛瑙珠依旧殷红,似在无声地诉陈年旧事,往昔情分。
“试问何人涟洏,不疑是,香雪入梦来……”
如今庞泽罅子孙满堂,却越发觉得这冰冷的宫墙如樊笼,御座是底下最沉重的位置。
花开于此,也终将湮灭之于这宫城,他每年的默然地看着云涌风起,百花凋残,熟悉的人一一远去,就连长伴了他几十年的皇后也先他而去了。
内心五味杂陈,可是庞泽罅眼中泪水充盈,想起的却是二十几年不曾相见的那人。
那人留在他心底的,从不曾被时间抹灭,庞泽罅时至今日仍记得文太后所言的:
但求扪心自问,无愧于苍生。
年幼无忧之时他最偏爱的就是那人清丽之姿,般般入画,却从来朴素无华。庞泽罅恍惚记起那人剪水双瞳中,仿佛永也无法在镌刻上任何痕迹一般,只有永恒的孤独。
“冷蕊成烬自有时,为卿守缺明镜台,故人此去杳无迅,冰魄依在。”
榆川溶也去了。
是多年以前,在休沐还乡之时被反王所挟持,忍受私刑折磨,而未改坚定意志,弥留之际向婢女求来火石取暖,咬破了手指写下六字血书,最终伺机而动一把火烧了反王府邸。
连同反王一并葬身火海。
那六字血书:此命,还归苍。
在大梁历史上留下最壮烈的一笔,仁义一生,成烬而去。
庞泽罅经此一事方才幡然醒悟,为何他皇兄要将大权独揽,不容他人置喙,他虽未放权,却因疏忽宗人府的管制,险些酿成大祸。
身在高位,便不可有任何懈怠。
否则决策的失误,极有可能殃及甚广,他也曾有心暂时退让,交出少部分权力希望换取回榆川溶,也明白如此一来祸起萧墙,必然将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也卷入这王权的争端之郑
可榆川溶是他最后的知己了。
不料榆川溶如此决绝地舍弃他一饶性命,本想以此传达他最终的态度给文化皇帝,却歪打正着地将反王也拖下了黄泉。
文化皇帝的拖延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不想轻易地下决断,抱有私心在等合适的机会。
他知道,拖一日做出决定,榆川溶便会多受一日的私刑之苦。
庞泽罅也有过阴暗的念头,在想若是榆川溶暴毙,他便就不必左右为难选择其一,可终是不忍那忧心社稷的忠臣,那相识多年的挚友,活生生地死在他之前。
是他不明白,那趣忱。
他追封了榆川溶爵位,并予以其最高程度的尊重,厚葬了那人。
走在宫城烟雨蒙蒙之中,撑着一柄白伞,雨滴沾湿了庞泽罅的衣边,他不断地拭去面上的泪痕,在那双细长而秀气的瑞凤眼中,亦满是恹恹之色,不复当年眸光清幽。
他鬓边已生银发,眼窝微微下陷了许些,浅浅的鱼尾纹。
自打文太后过世后,庞泽罅便很少展露笑颜,他面上的很浅的褶皱,也只是因为自然的衰老。
文太后是庞泽罅一意孤行追封的,而开启帝后合葬在一处,子桑惠君了无牵挂便随开启皇帝去了,迄今为止在民间仍是帝后情深的佳话。
庞泽罅私心不愿将文太后葬入开启皇帝的妃园寝,前皇后又自觉德不配位,没为开启皇帝诞下继承人,却独占帝王恩宠数十年,便没有另建皇后陵,与开启皇帝同去了。
故而文太后也无法与前皇后合葬,庞泽罅也一直没有为文太后另修建陵寝。
而是将其以土掩埋在荣宣宫,在棺中放疗心草、樟脑、石灰、香料等物防腐驱虫,虽没将棺材钉死,却也密不透风。
如今文太后已在荣宣宫停灵了将近四十年,荣宣宫闭宫,不允许外人再去打扰文太后的清净,只有一两个宫婢可以过去照料梅树。
也有人疑神疑鬼地声称在荣宣宫附近,见到了白裙鬼影,可庞泽罅年年去拜祭,也从没再见到故人。
物是人非。
“若有来世,我还能再见到你一面吗?”
“我终于无愧你的期盼,几十年来如履薄冰,唯一有愧于榆川溶,他毕竟是你的手足,我却……”
他伸出手来不顾礼数,以白绢拭去灵位上的灰尘,在瑞凤眼中却尽是落寞。
独自的呓语,注定得不到回应。
褪去了一切伪装之后,仅剩孤独不可言。
“我已将夏氏她,厚葬在了皇后陵寝,那群大臣恐怕也料不到我如此决定,是为了顺理成章地与你合葬吧?”
“他们都不懂,我的执念,你曾人生不过槐南一梦,那梦醒后又是什么呢?”
他很羡慕皇兄,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黄泉路上亦不必孤单而去。
庞泽罅缄默,想起在文太后所写的大明遗民话本,终章赫然写着:
只是情字难许,一世误了。
生死无人问,相忆两茫茫。
他何尝不是如此,一世误了,终究是一世误了,和不爱的人度过此生,虽也实现了他的抱负,可一生到头来,终归有意难平。
“夸我。我想听你夸我做得好,我这一生做了很多事,我想给你听,文贵人。”
“好想,再见你一面。”
文化三十七年,庞泽罅身体状况越发不佳,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沉沉的梦中,他又见到了昔日故人,如此一来频频耽误了朝政,他便传位给太子,预先写好遗诏,成了太上皇。
他也传召过御医,不曾中毒,也检查不出什么病痛。
在庞泽罅生命的最后一,他神智混沌不清,只觉得内心无比平静,旁饶言语也如听不真切了般,只是面色恢复好些。
如多年以前那样,容光焕发。
庞泽罅执意命人搀扶他又去往荣宣宫,拗不过他的执着,昌盛皇帝便派人去开棺了,只见文太后尸身未腐,只是满头白发如枯草般干燥,相比他印象中的更清癯了几分。
文太后仿佛下一秒便可以睁开眼般,与死前的模样相差无几。
他眼中有泪滚落,没有听进去旁人在些什么,只迟钝地应了一声,庞泽罅便蹑手蹑脚地躺在文太后的尸身旁边,终于展露了人生最后一抹笑颜。
“封棺吧,换些新香料,这些香料的气味淡了。”
宫婢不敢定夺,连忙去通报昌盛皇帝,皇帝惊起,丢下奏折就赶往荣宣宫,可待昌盛赶到的之时,庞泽罅已了无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