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孔青虬和周寻走出厨房,两人顺着孔家的房子走,从前厅一路绕过去,左前房,左侧三间房,左后大房,后厅,右后大房,右侧三间房,右前房,回到前厅,一圈后来到前厅和后厅中间的院子。就算是夜晚朦朦的灯光,也看得出整座房老旧了,但很完整厚实,还有一圈矮围墙围着,这样孔家在寨子里像自成一户,很特别。
没人知道孔家最初是在哪一代建了这孔家院子的,据说初建成时极精致,在阳升乡轰动一时,那也是孔家显赫的时代,有人当了不小的官,有人做了大生意。后来,孔家院子经历过破败,或家境落魄,或战乱,但后来总有孔家后人重新挑起孔家大梁,对孔家院子进行修补,孔家院子在长长的岁月中,在各种变动中神奇地保留了下来。孔青虬提到上世纪那场浩劫,四乡寨的乡亲对孔家这样的家族,这样的大院间格外宽容,虽然有段时间孔家院子成了乡公所,但孔家人仍住在院子中,只是归住到几间侧房里,孔家院子被护得好好的,那场浩劫之后,孔家院子还给孔家。至始至终,玉睛都留在孔家人手里,偶尔有一两个心术不正,提到玉睛是个古董的话头,都被乡民们护住,他们相信玉睛是孔家先人的魂,不管日子怎么变,人心怎么变,魂是不能亵渎的。孔家长辈认为是玉睛有灵,那只眼睛帮孔家盯着众人。
在孔青虬看来主要是因为他的爷爷孔丹生和他的太爷爷孔方,孔丹生在阳升乡极有威望,阳升乡民对他的感情可以用“拥戴”形容。孔青虬的太爷爷,也就孔丹生的父亲孔方是个秀才,才好字好联好,最主要的是人情世事好,乡里人之间有什么拆解不了的事,爱请他主持公道,白事红事爱请他主个事,一辈子为乡里教学生无数。孔青虬说,这是离现在最近的,这两个孔家人给孔家积了厚厚的底气,护住了孔家,护住了孔家院子。
周寻立在院子中,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你有老家,青虬,用寨里人的话说,孔家人是有福气的。
你没有老家?孔青虬说,你的老家可比我的高级。
是的,我的老家在城市里,从城中心变成老城区,从老城区变成拆迁区,现在成了超级大商场,我可以在货架中找我的童年回忆,倒是挺特别的。
你现在也有房子,那房子在城里可是挺有份量的。
你说得好。周寻说,就是房子,就算在城里有别墅,也不是这种家的感觉。这里有你的祖先住过,很多代,有他们留下的故事,这些墙壁门窗地板是他们碰过走过的,用文艺一点的说法,这个院子是有岁月有生命的。
你这个城里人被孔家这破院子迷住了。孔青虬不习惯这样的周寻,说,我许你住下,我的房间爱住多久住多久。
周寻伸展双手,朝四周划了一个圈,呆在这里踏实,就像你们寨外阳坡山上那些老树,一眼就看得出有很深的根,知道爬上去坐在上面是稳稳的。
孔青虬笑,变得这么悲伤,周寻可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变得这么悲伤。周寻说,这应该原本就有的,缩在某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就这么被勾出来了,这是我的另一面。
研究起自己来了。孔青虬叹口气。
两人在黑暗里立了半晌,起了夜风,有点凉,周寻抱了抱肩膀,问,真的要在孔家内部查?
今天不是说了吗?孔青虬有些焦躁,脚尖轻碰着院里一盆茉莉。
确定在孔家内部查了?周寻继续问。
玉眼一定要找到。孔青虬说。
周寻绕着院子走,一圈又一圈,后来,他谈起孔家人围着大桌子吃饭,饭后聚坐在客厅喝茶的情景,他不厌其烦地描述孔家人一起吃饭、喝茶的细节,叙说他的感受,说他从未在这样的氛围中生活过,错觉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说这些做什么。孔青虬说,你就是爱想太多。
青虬,你知道我的意思。
孔青虬点点头,说,不过一码归一码,事情还是要搞清楚的。
现在是什么时代,什么都裂开,都成碎片了。周寻语调有些激动了,像孔家这样完整的家族,有点味道的,很少了。
周寻,你扯得太远了,怎么扯到时代去了。
一点也不远,你很清楚,这事一旦开始,对孔家将意味着什么。
既然你提到时代,就该知道,时代没人拦得住,时代的洪流,这个形容太准了,洪流之中,谁能逆流。
周寻的意思,如果在孔家内部查,一个个生硬地询问或让人对质这类的,他做不来。他得了解孔家,了解孔家人,以弄清隐情,而不是查案。
你是想了解,而不是得了解吧。孔青虬说。
周寻认为,了解孔家人的同时,还得了解玉睛。
我细细讲过了。孔青虬说,从外形到历史到意义,还有什么好了解的。
还没有真正了解,玉睛对孔家每个人意味着什么。周寻若有所思。
孔青虬很无奈,真是个死脑筋,我是让你来找玉眼的。
周寻说他跟孔青虬有个目的一样,就是找到玉眼。
不一样的呢?孔青虬问。
周寻没出声。
孔青虬说,别再弄你那什么研究了,整天在什么“人心”里绕来绕去,越绕越多杂七杂的东西,累不累。
周寻看着孔青虬,轻轻摇着头,他们相交多年,深谈多年,但彼此还是不了解。他想跟孔青虬说人心比他研究的肉身更复杂,人心比肉身更抽象,人心的和谐和肉身的和谐一样重要,特别是在这种时代,人心无所适从……周寻想说的很多,但他突然有了倦意,没有了细谈的力气,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害怕孔青虬会这样来一句,别再念你的论文了。
别对人心太好奇。孔青虬说,虽然我知道这是侦探的毛病,或许你们认为是美德吧。
不是好奇这么简单。
孔青虬总喜欢用“好奇”这个词形容周寻,周寻知道,孔青虬对于自己的理解当然不止这样肤浅,但就算孔青虬觉得不够准确,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词。
我精通的是科学性的词,而不是有着什么微妙差别的形容词。孔青虬说。
周寻跟孔青虬提过灰色地带,他认为人性中的灰色地带是最丰饶最真实的,不同的环境、事件、情景,会从这灰色地带里提出不同的色调,或黑或白或深或浅。周寻用当私家侦探的方式,进入人的灰色地带,认为在极端的事件里,人性往往是暴露最多也最真实的。
这时,周寻不想再跟孔青虬绕这个话题,他只要孔青虬同意他的方法,尽力配合他。
孔青虬耸耸肩,长呼一口气,说,真不知这事让你来是对是错。
这事没什么对错。周寻说。
静了片刻,周寻又说,这事你太急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孔青虬身上,有着科学家需要的极大的耐心,周寻一向欣赏。
孔青虬回避周寻这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