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日光退出去了,冯梅芳立在院子一角,说,不早了。问周寻今晚想吃什么,她要备晚饭了,说这些天都是弄些家常菜,周寻这个客人来,也没专门弄点好的,说乡下实在拿不出比城市象样的。很愧的样子,周寻再次强调就稀罕这些家常菜。
冯梅芳准备晚饭时,孔世娟帮忙,冯梅芳很高兴,说可以多备一些,使孔世业去乡里多买点肉菜。晚饭备得极用心,肉菜一盘盘上桌时,冯梅芳仍先侍候丹生婆婆晚饭,周寻问过孔青虬,别人不能接手一两顿吗,丹生婆婆认人?孔青虬摇头,说冯梅芳不让,她认为自己做得顺手,知根知底,省时省力,没必要再让一个人费心。孔青虬说,这些事确实还是大伯母做得好。
晚饭后,孔家人聚坐在一起,沏茶,看电视,闲聊,冯梅芳仍是收拾碗筷,朱彩彩帮忙,炒菜别人是不插手的,说是冯梅芳手艺好,孔家人都习惯她炒的菜,她不让旁人帮忙,说反而扰了她。
冯梅芳洗过澡进客厅时,孔家的茶局已经散了,她在沙发坐下,端一杯水喝着,此时,离寨里老人的作息时间已经很近了。
周寻无端地松口气,不知是替冯梅芳松的还是替自己松的,他耐着性子观察了冯梅芳的一天,似乎累极了。这也许是乡下女人们极凡常的日子,但在此之前,周寻从未真正想象有人这样过日子。这种日子如此平庸零碎,零碎至让人发疯,周寻甚至浮起极端的念头,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但很显然,在冯梅芳那里,是有意义的。
当然,冯梅芳不能说出意义之类的言语,静静喝着水,好像那水甘甜到让她入迷,她喝得那么用心,感觉不到半点烦躁,也没有半点忙碌一整天后的狼狈。
周寻很想跟冯梅芳聊聊,聊些冯梅芳的“心里话”,也许是和她的世界差别太大了,他似乎很了解她,又似乎一点也不明白,她是极亲切的那种人,很好说话,可这种人往往不会说关于自己的话,她们无意间将自己缩起,严严实实藏着,她们是最简单的又是最深沉的。想了许久,周寻还是决定从冯梅芳的日子问起。
冯伯母,您天天这样?周寻问。
冯梅芳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天天这样忙?早上到晚上。
都是些家里的事情,也不算忙。冯梅芳点点头,笑笑,好像周寻这个问题很奇怪。
周寻问冯梅芳,这样的日子多少年了。
这个问题似乎把冯梅芳难住了,她稍愣了一会,说,一直这样,没嫁前做女孩时,有做女孩的日子,嫁到孔家有孔家的日子。
她的思路跟自己是两个方向的,周寻打结了。顿了一会,决定直接问,冯伯母累不累,每天这么多活,天天这样。不让别人帮帮忙?
冯梅芳看着他,好像再次无法理解他的话,片刻摇摇头笑了。
周寻想问的是,这样的规矩,这样的鸡零狗碎,这样漫长的岁月,一天一天地重复,没厌烦过么,有没有过压迫感。但周寻无法用冯梅芳能理解的话表述。半天,只喃喃说了一句,天天忙这些活。
这是日子。冯梅芳显出释然的笑意,像终于理解了周寻的意思,但又很惊讶,像不明白周寻为什么把这些当问题来问,这对她来说是这样理所应当,端碗掂筷一样,想都不用想的,过日子有什么好想的。
事后,周寻对孔青虬说像冯梅芳这样的人,是最简单的,也因为简单至极,坚不可摧。
孔青虬说丹生婆婆脑子糊涂后,冯梅芳是孔家中最稳定最有力量的,虽然他说不清是什么力量。
接近信仰的力量吧。周寻说。
是信仰。孔青虬说,她有信仰,毫无理由地坚信着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