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周寻有点蒙,他进入孔家那刻起,孔腾就以笑容迎他,极憨厚热情,因为惊讶,周寻的关注点全在孔腾态度的转变上,过后才慢慢品出他话里的味。
现在,周寻想尝试再次要求看族谱。时间选在晚上,周寻专门将孔腾请到后厅,向孔家祭祖桌上的香炉上香,郑重其事。
孔腾朝祭祖桌拜了三拜,双手将族谱托出,周寻还在发呆,他不太敢相信。事后,孔腾说周寻不是他想的那样,他是懂得的,有资格看的。这种评价让周寻受宠若惊。
族谱孔腾自己拿着,让周寻坐在一边,他轻轻翻开,翻开那一刻,他表情就飘渺了。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名字,一个一个讲给周寻听,关于他们的人世、事迹,有些甚至能描述出某点突出的性格。在孔腾的描述里,周寻看见那些名字变成一个一个的人,走出簇谱,列站在孔家大厅里,有血有肉,有温度有呼吸,微笑着。周寻目瞪口呆,孔腾的记忆力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外。
孔腾专门点出一些人名,指出那些是孔家历代掌管玉睛的家长,说就是这些人和玉睛将孔家撑得有形有样。提到玉睛,孔腾昂扬如向日葵的声音软塌下去,眉目黯然,他沉默了。在他的沉默里,周寻不敢出声,他看着那些名字,想象着,这些曾经活过的人,曾有过什么样的悲悲喜喜,有过什么样的梦想,音容笑貌曾是多么地真实,历史就是这样一代代编织起来的吧。编织成多么大的一张网,有那么大的网眼,人所有饱满的细节都漏掉了,只剩下巨大的骨架。
孔腾沉默了很长时间,族谱缓缓翻过去,翻到最后一页,他突然指住自己的名字,说再不用多久,这页翻过去,他就单剩下这名字了,到时坟山上多一个坟,那个坟挤在一堆土坟中,没人认得出,可这个名字人家是认得出的。孔腾有些兴奋又有些感伤。
就这样写下去。孔腾说。
孔腾再次沉默了。
很久后,孔腾才表示他的担忧,现在的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看重族谱,有很多人家族谱都没有了,就是有族谱的也不记了。他无法理解现在的人怎么想的,族谱这样的大事也不放在心上。他抚着族谱说,在族谱上留个名字,子子孙孙记着,来人世走一遭,不就留下这点念想么,到时去了那边也能交代。
孔家现在看起来还是大家族,族谱还是慎重其事的,家族还是在的,可谁知子孙们还会不会还这样。孔腾提到这个社会,又疑惑又恐慌。族谱有一天会被扔掉的,早扔了,这个社会。孔腾很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对周寻说出他的担忧,但他说得弯弯转转,不敢明显地表述,好像那样让他害怕。
就这样让我大伯谈了族谱?孔青虬问,你感觉到什么了。
我这样讲述,不相信你没感觉到什么。周寻说。
孔青虬说,有那么点东西,但我说不清楚。
孔腾伯心很空。周寻说,他相信一些东西,可他不像冯伯母,信得彻彻底底的,他有疑惑,这个时代很多东西变了,他不适应,弄不明白,慌。
所以,我大伯是需要玉睛的,这该是你推论的结果吧。
他是需要玉睛,玉睛是他的精神支撑,看得见摸得着的,他认为不会变的,在这个晃晃荡荡的时代里,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固定。
你的结论是我大伯……
没有你想说的结论。周寻截住孔青虬的话,孔腾是伯需要玉睛,需要玉睛好好地呆在孔家人手中,发挥玉睛的作用。如果像你猜测的,玉睛拿在手里,藏起,对他看重的家族只有伤害。退一万步说,奶奶身体不好,按常理,玉睛到头来会传给他,他现在是孔家家长——不管是不是形式上的——守护玉睛是他的责职。
之前,孔青虬有大略提到,因为孔腾一直不习惯独自拿主意,丹生婆婆一直没把玉睛交到他手上。当然,这些是孔青虬的猜测,丹生婆婆一直在等何玉慧生个男孩,言语之间,相信这个男孩会重新撑起孔家,说是有个算命先生提过,孔腾人憨,但憨人有憨福,有成龙成凤的后代。
就算是这样,孔腾知道丹生婆婆不会将玉睛传到他手上,也会传给孔世成——孔世成是在镇政府工作的,寨里人看来,有出息的——由孔世成传给孩子,或在孩子出生时直接传给孩子。这对孔腾来说,都是极好的希望,子孙就是他的未来。这是周寻的分析。
所以,结论就是你脑子里还是一盆浆糊。孔青虬冷笑。
不。周寻说,有些东西越来越清晰了,杂质慢慢去掉,本质的东西会慢慢浮出水面。
我倒想看看你能淘出什么来。孔青虬说。
孔奋是谁?周寻突然问。
孔奋?孔青虬愣了一下,你知道孔奋?为什么突然问起他?
族谱里看到的。周寻说,看得出他是孔腾伯他们那一代的,可孔腾伯提到他的时候含含糊糊的,好像不愿多提。
是很想提,又不愿多提。孔青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