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世娟高中毕业就进城打工了,她成绩一向不错,学得也认真,当时考了一个不错的大学。孔腾和冯梅芳的意思,只要她想继续念,他们是会供她读大学的。但孔世娟选择进城打工。
爸妈是说只要我想,会供我上大学,不过我知道会很吃力的。孔世娟说,那时爸说他多种点田,妈说她多养两只猪,我就不想再念了。
静了片刻,孔世娟又说,我是想去打工的,打工和念书不一样,打工是真的出去了,自个养活自个。打工了我才是自己一个人,怎么说呢,用文一点的话,我独立了。
说到这些时,孔世娟有点凌乱,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表述方式。
周寻想起孔家人重要事情都有个仪式,跟玉睛有关的,出生、生日、成人礼、办大事等等,他试探着问了一下。果然有,孔世娟说离家之前,丹生婆婆让她在祖先面前上了香,让她抚摸了玉睛,说玉睛是她的根,不管她走多远都能牵着她,说玉睛的灵气都罩着她。
孔世娟表情又飘了,叙说着当年离家前抚摸玉睛的情景,抚着玉睛那一瞬,她人生头次感到那样明显的伤感,十八岁了,孔家的长辈告诉她,她是玉睛看着成长的,她的人生路是玉睛保佑着的,她走了,有某种说不清的预感,似乎不会真正回孔家了。但她又有些害怕,觉得玉睛和这个家族像条绳子,会一直这么牵着她,会化成水一样的东西,漫在她周围,把她四周漫得茫茫一片,她找不到出路,她觉得有一天她也会变成那水样的东西,化在那茫茫的一片里面。
城里有一点很好。孔世娟说,没人知道孔家,别人单认识孔世娟。
孔世娟讲述她进城后的经历,极细。
孔世娟进城第一份工在机绣厂,高中同学的亲戚介绍的——好像为了断绝什么,她不要冯梅芳娘家亲戚介绍的活——在那个机绣厂,她呆了大半年,重复着上班、下班吃饭、加班、下班睡觉的生活,拿到比其它外出打工的同学高不少的工资,但她辞职了,她觉得那份活再干下去的话,她自己也被绣成布上一朵花了,没有味道的死花。
离开机绣厂后,孔世娟又经过一个同学姐姐的介绍,找到在超市卖化妆品的工作。那是一份促销工作,老板向超市租货架,摆放某个牌子的化妆品,请员工促销,表面上孔世娟穿着超市员工的衣服,实际上她的老板是和超市签合同的化妆品经销商。
孔世娟认为这是她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这份工作里,我可以照着自己的法子做,做得好做不好要靠脑子。孔世娟说,我没想到我能做这种工作。
孔世娟说好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让她又惊又喜。
产品质量、效果之类几乎都得靠嘴巴,会不会说,怎么说决定了产品的销量,也决定了奖金,这个工作让孔世娟变得紧张,也变得亢奋。她说她变得越来越会说话,越来越爱说话,她发现自己推销那些产品时,顾客听着,有的听得半信半疑,有的听得不耐烦,有的似听非听,有的听得很认真,还有边问边听的,不管怎么样,她有听众,她可以自由地说,天花乱坠,痛快淋漓。那段时间,她觉得从未有过的敞亮。她的奖金总是不错,一年半后,她有了一小笔积蓄,几年后回头看,那笔积蓄在城市里小得可笑,可那时足以支撑起她的底气,她觉得满可以干一件事了,自己安排的事。对她来说,这件事将是开始,从此以后,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孔世娟。不,还是原来的孔世娟,只是以前的孔世娟被一层膜包着,现在她要从膜里出来了。
孔世娟再次辞了职,自己找了个化妆品牌子,用那点积蓄在一个超市租了两条货架,找了个刚刚在另一个城市的工厂出来的同学,两人轮班守货架,既做老板又做员工。
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但孔世娟描述当时的感觉,好像在不久前的,她对那些事的记忆力是惊人的。
那条摆满某个牌子的化妆品、日用品的货架就是她的,孔世娟总是很早到超市,绕着货架转,拿着毛巾,擦拭货品,将它们摆得整整齐齐,她身上鼓胀着一股奇妙的感觉,这是她的货架,至少这两年是她的,和超市的合同签得清清楚楚的。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自己争取的,跟孔家无关的,她可以随意安排的。她兴奋起来,步子急促了。但也会突然慌张,这是她自己的,也全得她拿主意,靠她的拼,靠她的运气决定,拼她是可以,她不知道运气是不是站在她这一边。在城市呆了两年多,她见识了城市的变和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落下,怕自己守不住这货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