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五岁,随父亲参加皇家筵席,无聊之际干脆禀了父亲,只说梳洗更衣,又嘱咐侍女不必跟着,便往御花园去了。
这紫微宫乃是始后亲自设计,共有七座主殿,分别以星辰为名,叫做天枢殿、天璇殿、天玑殿、天权殿、玉衡殿、开阳殿、摇光殿。各殿间以花木链接,正是看不尽的奇花异草,道不完的曲径通幽。我便走边看,偶见宫中宫女太监,他们皆知我身份特殊,便屏息侧身,恭敬行礼,也不拦我。
不知不觉走到皇宫深处,突见眼前景致一变,主殿前一片空旷,只种着一株榕树,枝繁叶茂,怕有几百年的寿命了,绿油油的叶子在烈日下撑起一片阴凉,凉荫中摆着一张普通的竹制摇椅,旁有石案,散着瓜果茶水,还有两三本书。
我一路走来正是口干舌燥,见此不由大喜,也顾不得是什么所在,径直跑去,躺在摇椅之上,又自顾自涮了杯子,倒杯水来喝。这壶里泡的原来是金银花,还配了冰糖,一口饮下只觉清新解暑,沁人心脾。解完渴,我这才意犹未尽放下杯子,抬眼望去,顿时被摇椅正对着的景致惊呆了——摇椅对面是一面巨大的白墙,大到看不到它的边际,一眼看去仿佛融入天地般恢弘。这墙上画的,正是我北宸国土,山川河流无不标示清楚,连四面各国虎视眈眈的事态,亦标注的清清楚楚。那时我已在父亲指导下学习各种经国纬络日久,对北宸及周边各国形势尤其清楚,一看之下便发现墙上这图有大大不妥之处。
这图上未标注那四十九道密阵机关。
要知密阵机关的奥妙之处虽只有云家知晓,但分布位置、大致形态却是举世皆知的,不然也不足以震慑外敌。这密阵机关尤其被我北宸子民视若骄傲,即使是民间粗制滥造的域图上,都会特意标注。如今这皇宫之内,如此精良准确的域图上却独独少了它,岂非奇怪?
思及此,我不由从躺椅上起身,走到墙边细细打量,这一看,更令我大吃一惊!这域图上之所以没有绘制密阵机关,皆是因为原本密阵机关所在之处,皆被人重新绘制了关卡布防,严密谨慎,虽不及原来密阵机关杀伤力大,但单从防御上讲,几乎毫无破绽。看来绘图之人确是煞费苦心。只是既已有我云家密阵机关在前,绘图之人何必又多此一举,做这布防之举,难不成自以为比我云家技高一筹?
想到这里,我不由好胜心起,捡起墙边一块方便书画的红石,当下利用布防疏漏之处,结合周边各国的实力、特征,从四面逐个击破关卡,一时间那些布防竟形同虚设,不堪一击。
我正画的高兴,却听有人在我背后轻轻一叹道:“云家谋略,果真举世无双。”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个清秀文雅的青衫男子,只是身形单薄,面色有些苍白。
我认得,他便是太子风岚,早前在席间见过,只是未离得这么近,看得没有这么仔细......想不到脱去大气磅礴的太子朝服,眼前这年青男子竟如此单薄清瘦,又如此……好看。
想起两人身份,我不由面上一红,正想躬身行礼,却已被他虚虚拦住:“不必多礼。”说话间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语带笑意道:“反正你已经坐了我的椅子,喝了我的茶水,又破了我的布防……此时再多这道虚礼做什么。”我一怔之下便恍然大悟,这定是紫微宫最深处,太子居所摇光殿了。这下我更是窘迫难当。
风岚看出我的不安,温声安抚到:“不要紧。我只是与你玩笑。桌椅茶果,本来就是任人享用的。至于这布防……既已被破,可见本就是无用之物,更无甚紧要。”最后一句话,终究难免带了几分失落。
我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开口道:“不是的,这布防已做的极周密安全。战之胜,在乎天时地利人和。方才我只是纸上谈兵,若在现实之中,充满变数,胜负尚未可知。你做的……很好。”
风岚一愣,继而微微笑起来。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仿佛眉目都汪洋成一抱清风。我仿佛被这清风拥在怀中,温暖又舒展。
在此之前,嫁于太子,母仪天下对我来说,不过是命运既定的轨道,没有惊喜亦无意外。可从这一刻起,它变成了命运于我的贵重礼物,从此需在内心妥善保管。只是那时我只顾雀跃,却不知道所有来自命运的馈赠,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便在树荫下乘凉聊天。风岚执意将躺椅让与我,自己随意撩了撩衫袍,在躺椅一侧席地盘膝而坐。我们聊了琴棋书画,聊了排兵布阵,聊了国态民生,聊了治国之策,心有灵犀的独独没有聊起两人的身份与婚约。
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我第一次遇到与我如此投契又旗鼓相当之人,越聊越放松,最后也不管什么名门淑女该有的仪容端庄,放弃了正襟危坐,径自舒适窝在躺椅上。阳光透过树叶支杈,将斑驳光影投下,竟像极了夜里璀璨群星。风岚见我如此,也不惊讶责怪,轻轻一笑,亦随意仰面躺下,双手枕于脑后。一时间二人都不再言语,却也不觉得尴尬,只觉得时光漫漫,岁月静好,一瞬即为永恒。
等侍女太监找到我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少女窝在躺椅之中,睡颜恬静,青年男子仰卧一旁,亦闭目养神。树荫下,光线错横,竟仿佛勾勒出一个旁人无法进入的空间。
这是我唯一一次与风岚交集,只是这一面,在后来的日日夜夜,都未从我心头剥离半刻。
我更加努力练文习武,只为了日后能更好的为他分忧。我悉心钻研用兵之道,只为了舒缓他为四周敌国紧锁的眉头。我喜欢他笑,愿意他笑。这些闺阁心事,自然羞于宣之于口,只是一次我工笔绘的小像,被替我收拾案牍的妹妹看到,我于是将满腔心事细细倾诉,妹妹听了,也自然是为我高兴。如今我即将年满二十岁,马上要与心上人结为连理,朝夕相伴,怎能不满心期待,芳心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