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内城比白日里安静了些，只有巡夜的守卫四处巡视。

夜色中，一个黑色的身影灵巧地穿梭其间，熟门熟路地避过所有守卫，悄无声息地闪进一处院落。

畅和堂内外共五十名守卫，各个都是高手。这还只是明面上，暗中不知还有多少人守着，将这里保护得密不透风。

从扶风苑到这里，所有守卫轮换时间与巡视路线，顾少卿都了然于心。

祖父贵为族长，若按常礼拜见，规矩很繁琐，也容易引起注意。所以这几年，都是等到夜里再暗中潜入。这也是他老人家默认的。

此时她黑巾蒙面，穿着一身夜行衣出现在院中，从容地往守卫面前走过。

但这些守卫却像突然间集体失明一样，对她视而不见。

虽然畅和堂里里外外都是祖父的心腹，但出于谨慎，每次星夜前来她都不会露出真容。

或许有心明眼亮之人，能看破其中内情。但猜到与亲眼见到，毕竟是两回事。

刚进去，一个人就迎上来，顾少卿认出是岩叔。只见他挥手屏退两侧守卫，示意自己进去。之后他关上门，亲自守在外面。

进入内堂，熟悉的身影端坐在桌案之后，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他两鬓斑白，发丝却是灰黑间杂，用一根古朴的木质簪子高高挽起。看上去精神矍铄，神态平和。

顾少卿扯掉面巾塞进衣襟，恭敬地上前行礼，“祖父。”

“舍得回来了？”顾万江斜斜地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说了句，抬手示意她起身。

“想您了，就回来了。”顾少卿神情不自觉地轻松起来。

听了这话，顾万江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着她的目光，透着慈爱。

她虽然没有父母的陪伴，却有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祖父。

这几年，她之所以能自由出入内城，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因为祖父在背后支持。

“小九，天选之战，你应该听说了吧。”

“嗯，这场赛事，最近备受关注，走到哪都有人谈论。”

顾万江看着她，有些迟疑：“前些日子议事，有人突然提到你，是关于成年考核的事。”

终于开口了。顾少卿想着按照族规，主脉嫡系子弟，十五岁之前必须通过成年考核。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她十五岁生辰了。

“既然提到考核，想必已有定论。”

既然族中保留了她的身份，还允许她留在内城，成年考核她一样要通过。

顾万江轻叹一声，“正是这次天选之战，要求你至少闯进前十。”

果然如此。听到这个结果，顾少卿不禁暗道一声：好算计。

天选之战，涵盖天下少年英才，竞争何等激烈。一个普通人，不要说取得名次，能活下来都是万幸。

去，是九死一生；不去，顾氏没有怯战的族人。无论如何，都能趁机铲除她这个隐患。

何况，他们的目标是祖父，自己不过是顺带的。

若祖父因她而徇私，势必影响他的威信；若放任她被逐，连唯一的嫡亲孙女都保不住，同样会动摇他在族人心中的地位。

这是两难的局面。

思量过后，她问道：“祖父，您有何打算？”

顾万江有些灰心。没想到当日情势所逼作出的让步，会为今日的困局埋下引子。

不过那时候，他也顾不了那么远。

沉默片刻，他有些迟疑：“小九，你想不想离开？”

“离开？”

“对，离开。趁这次机会，彻底离开天顾城。从此以后，你可以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如同这些年在外一样。”

他言辞恳切，眼神中蕴含着某种希望。

顾少卿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祖父一直不愿让自己，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所以他放任自己游离于家族之外，也是在为自己提供另一种选择：一个脱离家族，也能过得好的选择。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如果我说，我要留下呢？”

顾万江脸色一变，眉头紧锁，目光中透着担忧：

“你要想清楚，若要留下，你这次势必会暴露实力。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你想好了？”

顾少卿轻轻地点头，缓慢而坚定。从她决定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很清楚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顾万江微微叹气，语重心长道：

“小九，天选之战凶险难料，稍有大意就会送命。就算你能留下来，随之而来的会是刀光剑影，阴谋算计。也许这一生，你都会陷入到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去。这样，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顾少卿想到这些年扶风苑中，被成妈妈悄悄处理掉的人……这些暗处的交锋，从未停止过。

为了保住自己的安宁，祖父已经付出了很多，她更不能一走了之。

“祖父，我走了，您怎么办？”

顾万江听了一愣，随即轻描淡写说道：“什么怎么办？无非被人说道几句罢了。”

他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我纵横大半辈子，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你无需多虑。”

虽然他一脸云淡风轻，但顾少卿知道这次情况不同以往。

她终究姓顾，当众被耻笑，亦会连累家族名声受损。

背后之人居心叵测，所谋深远，到时必定会趁机作乱。

稍有差池，就是一场可怕的内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而自己，就是对方用来打破平静的，一颗棋子。

“祖父，那时候得知我无法修炼，您可曾失望过？”

有个被家族放弃的孙女，还成为对手攻讦的污点。若是其他人，早就弃若敝履，视为耻辱。

顾万江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望着她时，目光温和而慈爱：

“傻孩子，比起名扬天下，祖父更希望，你能平安自在。”

听了这话，顾少卿鼻子一酸，眼前有些模糊起来。过往种种，如浮光掠影出现在眼前。

幼时浑身是血，强闯玄冰洞救她的祖父；夜深人静时，悄然立于窗外注视着她的祖父；因她而被人刁难，却从未责怪过的祖父……

祖父是真的疼爱她，才不计较名利得失，只希望自己能过得好。但他忘了，自己也想让他过得好。

闭了闭眼，顾少卿深深地吸了口气，认真道：“祖父，天选之战难得，既然有幸遇上，我不想错过。”

顾万江目光一凝，细细打量了她片刻，郑重地问道：“你当真想好了？”

顾少卿点点头，笑着道：“嗯，别忘了，您孙女儿也正是喜欢出风头的年纪。”

她生于顾氏，长于顾氏。这里有她的牵挂，更有她不能逃避的责任。

一旦离开天顾城，所有一切鞭长莫及。既然回来，她已经做好了舍弃某些东西的准备。

她留下，才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顾万江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良久，他叹了一声：

“是了，你早就决定了，不然不会赶在这个时候回来。”

半晌，他终于放弃说服她，妥协道：

“罢了，小九，无论你想做什么，还有祖父在呢。”

“我知道。”

顾少卿低下头，敛起眼中万千情绪。仿佛解开了某种枷锁，心底一阵轻松：

祖父，从小到大，都是您护着我。这次，该轮到我，护着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