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皇后离开的时候,京城的天空已是一片昏黄,十米之外不见人影。倪皇后坚决不让乔烈送她回宫,因为她还要去见一个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
倪雄的尚书府距离乔烈的将军府不过二里多地,倪皇后的马车很快就停在了他的门口。
倪雄正在门口站着,注视着他有生以来第一场如此肆虐恐怖的风沙。
几个仆人眯着眼睛站在倪雄的身后,唯恐自己被风吹走,却又被吹的一摇三晃,暗地里相互搀扶在一起,各自伸出一只手贴住倪雄被风吹地鼓起的衣襟,生怕倪尚书生出一丁点的闪失,那可是谁都吃罪不起的。
倪雄看到倪皇后的时候,倪皇后已经近在咫尺了。倪雄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坚硬的石阶上。
“不知皇后娘娘驾到,臣惶恐”
“父亲”倪皇后轻轻唤了一声,“这里风急,进去说话吧!”
倪雄估计也有十年,没有听到这样温柔的呼唤了。他愣着原地,忘了起身。得亏身后一仆人小声提醒道:“大人,皇后娘娘已经进去了”倪雄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略显吃力的从地上爬起来,碎步进入院内。
倪皇后并没有走多远。
显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尚书府外,整个京城都飞沙走石,暗无天日。而尚书府里,鸟语花香,蜂蝶起舞,流水潺潺,清风徐徐。
这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仅是一门之隔,天壤之别。
倪雄跪倒在倪皇后的面前。
皇后一身素衣,脸上不施粉黛,在倪雄身边蹲了下来。
倪雄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女儿,恍惚间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二十年前,他父女俩也是这样面对面跪着,宅子外,太子段泓的轿辇骏马嘶鸣,钟鼓噪耳。他就要将自己一人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千金,亲手交到段泓的手里了。倪皇后当时哭得肝肠寸断,宁死也不愿离开父亲。
倪雄第一次给她跪下了,他轻抚着女儿脸庞说道:“你尽管去吧,为父一定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让倪家成为北国第一大姓”
倪皇后哭着说道:“父亲,我不要入宫,我只想服侍父亲终老,女儿哪里都不去”
此时此刻,倪皇后又跪在了他的面前,轻声说道:“我真想在此服侍父亲终老啊”倪雄浑身一震,不知皇后娘娘今日何出此言,他不由得又想起十三年前,那场神秘的血案。
北襄王段泓终于要登基了,皇后的人选,秋雨真的呼声最大,自己的女儿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这可要将倪雄快急死了,他不能容忍秋雨真这样一位身世不清不白,入宫数年,宫外传闻褒贬不一的女子凌驾于自己的女儿之上。
倪雄多次明里暗里叮嘱女儿,但他这个女儿似乎只有一根筋似的,一口咬定说:“雨真妹妹比我更适合当皇后!”那次,倪雄再也没有忍住,狠狠一掌拍在了女儿的脸上,怒道:“北国的皇后,只能姓倪!你给我等着!”
齐公公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是入了宫,而他最后悔的事也是入了宫。
倪雄有次约他饮酒,一位歌姬脚下一滑,正巧跌入齐公公的怀中,倪雄准确地捕捉到了齐公公的神情,这简简单单再正常不过神情,眼下成了倪雄的救命稻草。因为他当初最大的爱好还不是关刀局,而是四处搜罗奇珍异宝,好巧不巧的是,前不久自己的一个门客从海边搁浅的船里救出了一位满脸络腮胡的人,此人为答谢门客的救命之恩,将一瓶丹药赠送于他。
倪雄似信非信地捧着门客献给自己的丹药,附耳在齐公公面前嘀咕了好大一阵,齐公公才紧紧握着一枚丹药,眼放异彩地离开了。没过几日,倪雄听闻那个歌姬,被齐公公私下召进了宫。
齐公公握走第二枚丹药之后,倪雄顺理成章的坐上了吏部尚书的位子。
瓶中还剩最后一枚丹药,这枚丹药,倪雄要用它,将自己心爱的女儿,扶上皇后的宝座。
齐公公也知道,倪雄让自己做的这件事,弄不好可要身败名裂,九族性命不保,他因此异常谨慎。他甚至害怕倪雄反悔,提前将丹药吞入腹中,才揣着一把尖刀,来到了秋雨真的宫里。
秋雨真就在院内的秋千上,捧着一本书读得入神,见齐公公进来,微笑着说道:“齐公公,今日皇上登基大典,我这宫里的人都跑去瞧热闹了,恐怕连沏杯热茶都得让公公候着呢。”
齐公公颔首说道:“奴才只是过来传一句话,传完便走,哪有功夫吃茶呀!”
说着,他伸手偷偷摸向袖中的尖刀。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自己刚才服下的丹药,此时药效已然发作他发狂一般冲到秋雨真身边,一把捂住她的嘴,就往内屋里拖,秋雨真拼命挣扎,情急之下,齐公公抽出尖刀,通红着眼扎进了她的胸膛,撕扯下她的衣裙
此后的十数年间,齐公公无比感激那枚丹药,要不是它,莫说皇上、欧阳岳,以及终日徘徊在宫门外的西凉王,就算来一个九品知县,都能轻而易举地查到他的身上。
然而,除了倪雄,谁又能想到一个太监,会对秋雨真施暴呢?
倪皇后也想不到,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曾经万分敬仰的父亲,父亲的形象一旦从心里崩塌,要想重新在树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现如今,她跪在倪雄面前,凝视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她先前的固执,终于开始动摇了: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
倪雄用颤抖地双手扶起倪皇后:“皇后娘娘,进屋说话!”
倪皇后习惯性地搀扶住倪雄手臂。
“父亲,让他们都退下,我有事要单独说于父亲。”
倪雄挥了挥手,左右仆人护卫忙退了下去。倪皇后搀扶着倪雄来到阶前一张铺着柔软的狐毛垫褥的双人坐榻边,先让倪雄坐了下来。
倪雄局促不安地抬眼看着倪皇后,手心里已是汗水涔涔。倪皇后弯下身子,扶住倪雄的膝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父亲,女儿先问一件事,你须得以倪家先祖的名义起誓,不得有半句虚言宜妃娘娘真的是你杀的吗?”
倪雄突然泪水决堤一般冲出眼眶,他咬紧牙关,额头几乎触到女儿的脸上。
终于,他卸下一口气,摇了摇头,瘫在了坐榻上。